感受到額頭相抵的溫度後,江嵐壓抑不住內心的生草,一句國粹險些脫口而出。
咬住舌尖,才勉強咽下。
寧羨也沒料到,居然會發生這種變故。
下意識扶住江嵐肩膀的右手,也是倏地僵住了。
兩人被紅布罩著,額頭抵著額頭,在狹窄空間裡聽見了很重的心跳聲,卻因為心裡有鬼,都以為是自己的。
——不會被她聽見了吧?
江嵐和寧羨同時想。
江嵐還不是很習慣這種有鬼的感覺,所以比寧羨反應更快,強自鎮定抬起手,想把這塊該死的布給扯下來。
誰知,另一隻手居然比她更快。
周嶼把女老師往這邊帶,一邊伸手去扯蓋在寧羨和江嵐頭頂上的紅布,一邊解釋著:“老師,我們真的是在借用這個教室演戲,沒乾彆的什麼,你看這不是倆……”
扯下紅布的一瞬間,“女生”兩個字卡在周嶼的嗓子眼裡,擠不出來了。
……
已經離開了空教室,走了好一截路,周嶼還在對剛才那場麵展開點評。
“我覺得吧,就憑那老師眼珠子的瞪出程度,我們這話劇在給人以震撼這方麵,就已經領先彆的班一大截了。”
寧羨用看死人般的眼神,淡淡地看著周嶼,難為周嶼還能繼續說下去:“要我說,我看我們這話劇行,不比之
前演得最好的那一屆差。”
宋靜書初中沒在一中念書,覺得挺怪,“哪一屆啊?演話劇而已,這也能分出個排名嗎。”
“當然了,我們學校兩年前在元旦晚會上辦的那幾出英語話劇,被好多領導點名表揚了,差點還送到市裡去演了呢。”
周嶼之所以印象深刻,主要還是因為當時她也參演了其中某部話劇。
江嵐也記得這件事。
畢竟當時她們班排演的話劇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她被迫獻出熒幕首秀,扮演愛麗絲。
費心費力排演了好久,最後得到的獎項也還算不錯。
得的是一等獎,僅次於排演《魔王子》那個班。
林嘉怡感慨:“那年話劇的質量是真的高,尤其是三班排的那個《魔王子》。我一個有手機的人,都沒玩手機,坐在那裡把整部戲給看完了。”
“還好吧。”
作為那年得了二等獎的班級,周嶼開始酸了,“其實我覺得他們那劇本一般,演得也挺一般的,隻是最後彈鋼琴的那段還不錯吧。”
江嵐跟著附和了句:“那段是挺好看的。”
聽見這句,寧羨看了江嵐一眼,但是沒說話。
周嶼有些訝異:“江嵐,你也看了那部話劇嗎?”
當時周嶼在念初三,江嵐留過一級,就該念高一。
高中部的學生看完了自己年級的話劇要先行離開,給其他年級挪位置。
按理來說,江嵐不應該看過《魔王子》的話劇才對。
雖然周嶼沒有明說,但江嵐聽懂了周嶼的意思,“彩排時看過。”
當時坐在後排看,直接給她看睡著了。
也就隻有當那位魔王子下場,彈琴的鋼琴師出現時,江嵐才稍微清醒了點。
沒辦法,誰叫她天生就對會彈鋼琴的人有好感,看彈鋼琴的人自帶一層濾鏡。
江嵐還在回想兩年前看彩排時的情景,總感覺自己好像忘了點兒什麼。
於是沒注意到,這時候寧羨正在盯著她。
直到回了教室,把要帶回森和明庭的東西都裝好了,江嵐還是沒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麼。
但卻記起了另一件事。
她還沒加霍梔。
江嵐本來尋思著,待會兒去廁所的時候順便把霍梔給加上,免得一出校門又給忘了。
剛拎起書包,寧羨也跟著站了起來。
不過寧羨的表情很淡,見江嵐在看自己,言簡意賅解釋了兩句:“我有個東西放在門衛室,還沒拿。”
江嵐算是發現了,寧羨講話從來隻講上半句。
下半句“我跟你一起下去”,是永遠也不會說的。
但江嵐不會傻到拆穿,笑了笑,順著寧羨的話往下說。
“那正好,我們一起下去。”
等到彆人把東西交到了手裡,這時候寧羨才略微感到滿意,點點頭:“好。”
綏川的天氣熱得快,冷得
也快。
十月底的風帶著寒意,刮得路邊的香樟樹都開始搖葉子。
寧羨走路時不喜歡講話,江嵐就充當找話題的那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走到學校那麵上屆畢業生捐的月季牆,看見攀在鐵網上的花還沒凋謝。
江嵐隨口讚了句:“這粉月季開得好漂亮,比19級捐的那片菊花好看多了。”
寧羨點點頭:“索菲羅莎是很好看。”
“……?”
江嵐遲疑了一秒,寧羨剛才好像說了句索什麼莎來著。
寧羨見江嵐沒說話,解釋道:“這種月季的名字,叫做索菲羅莎。”
“噢,原來它叫這個名字。”江嵐為自己的庸俗和無知感到羞愧。
她同桌可真是博學多識啊,不像自己,看見這什麼索菲羅莎,隻能把它稱為粉色月季。
江嵐隻羞愧了一秒,之後就笑著說:“挺香的,聞起來好像帶點兒柑橘味,還有玫瑰花香。”
寧羨點點頭。
江嵐看著這花,突然有了點想法,開始試探:“寧羨,你喜歡索菲羅莎嗎?”
先問問看,以後說不定有機會送呢。
然後寧羨回答:“一般。”
“好的。”看來她剛生出的想法,又胎死腹中了。
寧羨看著江嵐臉上虛假的微笑,頓了頓,作出解釋。
“因為這種花其實隻適合栽種在庭院,做成可供觀賞的花牆。但經不起雨,也不耐曬,曬久了會焦邊。”
江嵐也發現了。
這月季的顏色很溫柔,而且少刺,一看就是那種很嬌貴的花。
她瞬間懂了,原來寧羨不喜歡嬌弱的植物。
於是問:“那你喜歡什麼花呀?”
寧羨看著江嵐,片刻後答了句,“我喜歡杏花。”
“嗯?為什麼會喜歡杏花呢。”
在江嵐的認知裡,杏花不應該是那種可愛嬌羞的少女最喜歡的花嗎。
寧羨:“因為杏花很好看。”
江嵐以為,寧羨又要引用幾句優美詩詞,來證明杏花瓣子風吹花落如香雪,美得賞心悅目了。
寧羨卻說:“而且杏子也很好吃。”
江嵐愣了下,然後飛速把同桌的這條喜好記在了小本本上。
當然,是心靈手冊上。
殊不知,其實寧羨的這條喜好,也隻是誑江嵐的罷了。
她沒有什麼特彆喜歡的東西,喜歡杏花的理由,也與杏樹結出的酸澀果實無關。
而且就算是開花結果,寧羨更想要的,也是善果甜果,而不是酸果或者苦果。
但在江嵐心裡,已經把寧羨打成了那一類喜歡吃酸東西,愛看點悲劇的人。
不然撰寫劇本的後半段時,何以把台詞寫得這麼淒慘。
江嵐帶著笑,正準備問寧羨愛不愛吃梅子,畢竟梅子也是很酸的東西。
轉過頭,隔著那一牆枝團
雪繁的索菲羅莎。
淺粉色瀑布裡,正有三個人踩著水泥路,有說有笑地從轉角處走出來。
一瞬間,江嵐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
索菲羅莎香氣濃鬱,熏得她頭昏,腳步也跟著虛浮起來。
仿佛沉入海底,鹹水灌進口鼻般的窒息和溺亡感。
連帶著寧羨好像說了句什麼話,江嵐都沒有聽清。
她隻是彆過頭,然後把頭埋得很低。
低到不能用餘光瞟見那些人,也不會讓寧羨察覺到她的失態。
但是江嵐知道,走在最前方的女生,正在緊盯著她。
用那種漫不經心,如同幽靈一樣如影隨形的眼神看著自己。
兩名高三男生循著女生的視線,也瞟見了江嵐。
用手擋住嘴,低笑著對女生說了幾句話,就把手插進兜裡,大搖大擺往江嵐這邊走。
他們不說話,也不打招呼,隻是惡劣地笑笑,想和昔日同窗上演一出擦肩而過。
江嵐什麼也沒有想,也沒有試圖繞路,去避開他們。
她知道自己手腳冰涼,臉上的表情是讓彆人厭惡,同時也讓她自己感到厭惡的難看。
江嵐隻是往前走,機械地往前走,即便周身的血液正在逆流,即便看不清前方的路,但她還是要往前走。
因為她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直到江嵐感覺自己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
太陽還沒下山,此刻光線明亮燦爛,像是下了一場金色的雪。
江嵐驀地抬起頭,沒有注意到照耀在路麵上的光,隻看見寧羨走在前麵,牽著她的手,一直往更遠處走。
風聲和金光飛掠。
那道背影端正筆直,不看風景,不看過路的人,也並不回頭。
穿梭在陽光下,不曾有過片刻猶豫,也不曾駐足停留。
寧羨隻是往前走。
就這麼牽著江嵐的手,冷冷淡淡,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直到走到路的儘頭,寧羨才緩緩放開手。
轉身看著江嵐,說一句:“到了。”
江嵐對上寧羨的眼神,望了很久。
很久以後,她動了動嘴唇,嗓音裡是自己沒能察覺到的滯澀。
她喊寧羨的名字。
然後問:“我們以前,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