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結束的時候, 半夏閉上了眼睛。
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她感到身體失去了界限,靈魂漂浮在一片海洋上, 溫暖的海浪將她輕輕托起又輕輕拋下,快樂得無邊無際。
詮釋出心中最完美旋律的那一刻, 身軀為之戰栗,心中的快樂登頂, 那樣的奇妙的頂峰時刻難以用言語來描述,但半夏覺得這個世界上和她一樣在演奏中體會過這樣感覺的人肯定不少。否則不會有那麼多的人這樣義無反顧地一生追尋著自己的音樂夢想。
此時此刻, 台下的掌聲和台上的燈光, 乃至比賽的名次似乎都不再顯得那麼重要。她已經得到了最好的回報。即便是深埋心中的那份痛苦執拗,也在因為這份撫慰而淡化。
半夏睜開眼, 看見了自己踩在燈光中的雙腳。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樹, 已經學會了怎麼牢牢地將雙腿紮在這個世界的土壤之中。
即便世界還和從前一樣, 有風雨有黑夜,但她明明已經手握源泉, 挺直了脊背,也就不再有所畏懼。
台下的掌聲還在持續響著, 半夏第一次將目光投向觀眾席,她的目光平靜地從評委席上掠過, 躍向遠方更遼闊的天地, 最後微笑鞠躬, 持著自己老舊的小提琴轉身向後台走去。
評委席的正中, 薑臨也在抬頭看著舞台上的女孩。
那位演奏者儘情詮釋了自己的音樂之後,深深呼吸, 在雷鳴般地掌聲中閉上了雙目, 享受著那份演奏出心靈之音時的快樂。
薑臨能理解她的那份愉悅。這個世界上, 能真正在舞台上體驗過那份快樂的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個——曾經是。
曾經,他還隻是一個無人問津之徒,卻得到了音樂之神的眷顧,有著超脫凡俗的音樂天賦,常常能在演奏中感受到這份極少數人才能享受到的神之饋贈。
現如今,他功成名就,事業繁忙,全球各類演出邀約源源不斷。但不知為什麼,曾經的那種美好的體驗卻不曾再降臨過哪怕一次。
直至失去,方知可貴,如今再求,卻是難得。
這些年,他最為害怕恐懼的事,便是有人在身後說一句:薑臨的巔峰時期早就過了,這幾年技巧是一點沒有進展,反而退步了。
一聽到便讓他心底惱怒至極,卻還要死死按壓著絕不願意承認。
舞台上的少女睜開了雙眼,那雙目眸色淺淡,幽幽宛如一塘清泉,居高臨下地從台上看下來。
隻淡淡地在他身上打了個轉,便瞥向遠方,仿佛薑臨隻是一個無關緊要,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人。
薑臨莫名打了個冷戰,二十年前的記憶瞬間湧上心頭。
當年他遠飛國外之前,拉著那個女孩的手和她做最後的告彆,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聲嘶力竭地和她做了各種保證,保證不會變心,保證時時聯係,保證將來讓她和肚子裡的孩子過上好日子。
那女孩也隻是用這樣淡淡地眼神看了他,最終掙開他的手,一言不發率先轉頭離去,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仿佛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仿佛被放棄舍棄的那人是薑臨而不是她一樣。
***
半夏提著裙擺背著琴走出後台,被一個同齡的男人攔住。
他看起來有些不太像音樂係的男孩。有著健康的膚色,時尚的打扮,陽光又得體的笑容。
如果說淩冬是榕音的高冷男神,那麼這個人或許也會是哪所學校的提琴王子,兩人都屬於隨便往哪一站,便十分能夠奪人眼球,成為眾人視線中心的人物。
“你好,我是張琴韻,你這一場演奏真得很棒,令人驚歎。”他保持著禮貌的社交距離,朝半夏伸出手,笑容得體,眼神中有一種自信的篤定。
他覺得至少張琴韻這個名字,對方應該有所耳聞。多次國內青少年小提琴大賽的冠軍得主,學院杯奪冠熱門人選,下一屆梅紐因參賽選手。
無奈半夏卻隻是一臉茫然地,“啊,謝謝。”
她是當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她連課本上老師讓背的各位名家的名字都還沒記熟,更何況現實中的演奏者呢。
張琴韻鬱悶了一下,卻保持著臉上笑容不變,
“我和你們學校的尚小月在賽場上見過很多次。或許她有和你提過我。這一次聽說她居然沒能參加學院杯,本覺得十分納悶。”
他說話的時候,眉目間總是帶著笑,是一種天生不容易讓人反感的類型,
“直到今天聽見了你的演奏,才知道尚小月輸得不算冤。你果然是足以取代她的勝利者。”
半夏莫名其妙地扭頭看向他,“小月沒有輸給我。”
張琴韻不解地挑挑眉。
“音樂不是體育比賽,沒有絕對的輸贏。”半夏停下腳步,認真說道,“小月有屬於她自己的音樂,很快就會登上屬於她自己的舞台。相比起競爭,我們彼此在音樂上的合奏和配合才是最令人享受的事。”
張琴韻就笑道,“不錯嘛,思想境界挺高。”
他這語調有些怪,實是明捧實貶,顯然是不相信半夏會真心這樣想。
“你沒有這樣的好朋友,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理解不到也正常。”半夏用一副同情的目光看他,“聽說男人都隻會互相掐架,不像我們女孩子感情那麼好。”
張琴韻涵養再好,也差點被半夏氣噎到了。
眼前的女孩穿著一身星光點點的裙子,裙子的領口很簡約,露出一截雪肩和漂亮的鎖骨。詭異的是,一隻黑色的蜥蜴趴在那雪白的香肩上,正豎著瞳孔回頭盯著他。
這副模樣,看起來神秘又動人。
像是從哪本故事書裡突然冒出來的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