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月光始(一)(1 / 2)

白月光掉馬之後 多梨 20607 字 3個月前

季臨川被送到鬆林鎮的那天, 梁京萬裡晴空,而鬆林鎮卻下了一整天的小雨。

送他的司機是父親用慣了的, 許是為了寬慰他, 一路上說了好多話, 而季臨川始終沉默無言, 隻在臨下車時說了句“謝謝”。

司機的眼睛都熱了。

明明還是夏天, 酷暑難耐, 季臨川穿了件長袖的襯衫, 寬鬆的褲子, 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 把自己整個人都包的嚴嚴實實——襯衫遮不住的地方, 依舊是猙獰的、去不掉的疤痕。

尚且算得上完好的皮膚, 是瓷一樣的白, 襯的疤痕更加猙獰可怖。

司機是季家的老人, 算是瞧著季臨川長大。

季臨川的性格和他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待人接物總帶著點程序規整化的禮貌,但這並不是壞事,總比那些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的家夥好。

他母親早亡,後來季同光娶了周昭影, 生下來一對兒女, 對季臨川的照拂難免就少了些。

難得季臨川還能如此自律。

在梁京年輕一輩裡,原本都誇讚季臨川, 誰見了不讚一聲他將來必有大作為?隻可惜了這麼一場意外, 小雪喪身火海, 季臨川僥幸活下來,卻燒傷了半張臉,半邊身體。

全是疤痕。

更彆說剛剛失去女兒的周昭影,哭的撕心裂肺,扯著季同光的衣領,雙目赤紅要找他討要說法,逼得季同光不得不暫時讓兒子在鬆林鎮住一陣子。

季同光的第一任妻子,也是季臨川的母親,曾經在此地寫生休養過一段時間;隻可惜了那麼一個美好如畫一樣的人物,鬱鬱早逝。

鬆林鎮雖名為鎮,但其實與十八線小城市發展並無太大區彆;季臨川如今住在這邊,亦有專門的人照顧,洗衣做飯都不需要他動手。

隻要他好好的休養,保持好心情就行。

季臨川進了房間。

這還是先前他母親住過的一幢小洋樓,處處都是依著他母親的心意裝飾,傳統的青瓦白牆,一步一景,一直以來都有專門的人員照顧花園中的樹木花草,因此並不顯的雜亂。

他的房間就在二樓,推開窗,正好可以看見院中的一潭碧荷,搖曳動人。

司機擔心季臨川出事,隔一段時間就瞧瞧,結果發現季臨川一點動靜都沒有,安靜到可怕,隻是拿了本書默默地看。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他才下了樓。

他已經摘掉了帽子和口罩,頭發已經長好,半邊臉毫無瑕疵,另一張臉頰上是疤痕。

這種奇異的感覺令人不敢多看,司機看的心酸又心疼,彆過臉。

而季臨川卻像什麼都沒有感受到。

事實上,他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了。

再難過,已經過去了。

隻是遺憾自己沒能從火海之中,把小雪抱出來。

她還那樣小。

司機的主要任務還是把人送到,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這裡;臨走前,他試探著問季臨川有沒有什麼要告訴季同光的,而季臨川凝視著他,搖了搖頭。

“什麼都沒有,”少年的聲線清越,沒有絲毫情緒,像是寂靜的一灘深水,“謝謝您。”

等回了梁京,司機還沒來得及告訴季同光,就聽見周昭影在書房裡哭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哭訴著,哭著她可憐的小雪,要求季同光嚴懲季臨川。

他隻好在外麵等著。

季扶風卻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

季扶風的容貌有幾分像周昭影,隻是嘴巴像季同光。平日裡最無法無天的性子,現在也是沉著一張臉,質問司機“你真把我哥哥送走了?”

司機點頭。

季扶風瞪大了眼睛,提高聲音,質問他,憤怒不已“他害死我妹妹,就這麼算了?”

小孩子聲音大,驚動了書房中的兩個人;季同光冷著臉走出來,把季扶風拽回房間,而周昭影拿手帕捂著眼睛,擦拭著本來就不存在的淚花。

司機低著頭,隻看見周昭影腳上踩著的一雙鞋子,乾乾淨淨,鞋麵上是妖妖盛開的曼珠沙華,沒有半點汙泥。

季臨川剛到鬆林鎮的第二天就感冒了。

他體質一直不錯,從小就跟著季同光鍛煉,感冒咳嗽的時候很少;但那場燒傷之後,再加上修複疤痕的手術,原本良好的抵抗力似乎也被燒掉了,一直沒有養回來。

傍晚時候發起了燒,他服了藥,喝水後躺下,睡了過去。阿姨做好了晚飯,叫了好幾聲沒人回應,推開門才瞧見了燒到臉頰都紅了的季臨川。

這樣的動靜總算是驚醒了他,阿姨第一反應就是下去叫人,被季臨川拽住了胳膊,聲音沙啞,製止住她“彆叫人,我沒事。”

阿姨被他蒼白的臉色嚇住,驚慌轉身想要離開,卻聽見身後季臨川沙啞而又無力地重複了一遍“沒事。”

不知道是在勸慰她,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

季臨川病了整整一周,他反反複複地做那個噩夢,焦灼的火苗肆意舔舐他的臉龐,他想要把小雪抱出來,但怎麼也找不到人。

周昭影哭著跪在季同光腳邊,言之鑿鑿,說是季臨川故意縱火,是他故意要了小雪的命,為的就是看季同光喜愛小雪。

拙劣至極的理由,偏偏季同光相信了。

然後他聽到了笛聲,斷斷續續的,調子很簡單,卻意外的動聽。

把他從那個噩夢中一把撈了出來,季臨川醒來時,一時竟不知自己現在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傍晚阿姨送了粥菜上來,笛聲複又響起,阿姨聽了很久,才笑著對季臨川說“這是隔壁的小姑娘呢,冰雪可愛,今天下午還送了糖果和甜橙過來。”

季臨川病還沒好,阿姨在誇隔壁的小姑娘好看又聰明,他卻在想另一件事。

他現在這個模樣,可彆嚇到人家,看來以後要避著走了。

季臨川先前並不在意自己的外貌,生下來就被眾星拱月、捧在掌心中;而在他傷好回家,嚇哭了前來做客的一個小女孩之後,也不由得他不在意了。

這邊二樓的窗子打開,可以瞧見隔壁的小庭院;同這邊的裝飾不同,隔壁庭院裡有著彩虹小馬、小滑梯,小秋千,栽滿了漂亮精致的花朵,明亮鮮活的色彩,瞧起來像是個兒童樂園。

從他這個角度看,正好看到對麵正在花園裡開心玩滑梯的小不點,紮了兩個小團子,像是福娃娃,穿著白色的衣服,在和另一個男生一起爬上爬下地玩鬨。

片刻後,那孩子抬頭往這邊瞧,季臨川手疾眼快關上了窗。

彆讓他們看到自己這張臉。

病好之後,季臨川才去學校報道,轉學手續也不用辦,隻是借讀一年而已,學校這邊還是第一次接收從梁京轉來的學生,早早地就聽說他來頭不小,小心謹慎地請到辦公室中,領了課本和校服。

跟隨老師抵達教室,不出季臨川所料,班上的人看他,或驚慌或厭惡或同情。

他垂下眼睫,波瀾不驚地聽著身邊的老師介紹他。

果然還是嚇到人了。

說是養病,在這裡學校中上課也不過是因為季同光怕他無聊、閒的沒什麼事做。實際上,季臨川完全不用依靠老師講授,自己早就把課本上涉及到的東西全部看了個透。

從梁京中突然到了這裡,季臨川沒有絲毫不適應。隻是身旁人避他依舊如蛇蠍,仿佛他是一個怪物。

季臨川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隔壁的幾個男生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說他臉上的疤是一種皮膚病,被他碰到之後是會傳染的;這個年齡階段的少男少女們都愛惜著自己的一張臉,有了這樣的流言,當然都懼怕季臨川。

還有些人心裡惡毒,說他指不定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不然怎麼好端端的從梁京趕到了這裡來?

季臨川全當沒有聽到。

初中學校裡設置了食堂,但是他從來都不會在食堂中吃飯——阿姨每天中午都會送飯給他。

來送飯的家長並不少,不少同學在教室裡吃飯的時候也是聚在一起嬉笑打鬨,唯有季臨川一人,靜默地吃著。

沒有人和他交流,他也不會主動和其他人說話。

課間,前麵的一對小情侶打打鬨鬨,碰掉了橡皮,咕咕嚕嚕地滾落在季臨川腳邊。季臨川彎腰撿起來,平靜地遞給前麵的女孩“你東西掉了。”

玩鬨聲瞬間停止,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磨平了唇角。

女孩有點害怕地看著他,那個男生抽出紙巾來,包著手指,謹而慎之地包著手指,捏住那塊橡皮,飛快地丟進了後麵的垃圾桶中。

全程,一句話也沒說。

上課鈴響,老師走進來。

季臨川打開課本,翻書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意。

但季臨川很快就習慣了。

反正不會比回到梁京更差,他如今在這裡反而更加自由,沒有了拘束。

不用再扮演什麼季家的長子,未來的接班人。

多好。

在鬆林鎮住下的第二個周末,他收到了來自季扶風的信件。

如果說季家還有什麼值得季臨川留戀的,也就是這個小弟弟了。

雖然周昭影沒少暗地裡對著季扶風說季臨川的壞話,但季扶風十分黏著這個哥哥,天天哥哥長哥哥短的叫他;季同光教育兒子嚴厲,周昭影對孩子也不怎麼上心,季臨川待這個弟弟倒還不錯。

隻是他燒傷之後就不曾見過季扶風,季臨川怕嚇到他,拆了紗布後也是躲著他。

拿到信之後,季臨川來不及脫下外套就拆開信封,想要看看這個弟弟給自己寫了什麼樣的信。

季扶風的一手字,還是季臨川教導的;這孩子從小脾氣差,耐性也差,季臨川板著臉,給著糖,才哄的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來寫字,實在不容易。

而現在,這薄薄的兩頁信紙上,寫得滿滿當當,卻隻有重複的三個字。

殺人犯。

季臨川的笑意停滯在唇邊。

次日,季臨川離開之後,阿姨打掃衛生,從書房的廢紙簍中發現了被人撕碎了的紙張。

碎如屑,皺皺巴巴,怎麼都拚不出來上麵寫的東西。

盛夏的末尾,學校裡組織了一場郊遊,必須要參加,季臨川無所謂,也報了名。

他如今在班上已經儼然成了一個隱形人。

幾乎沒有人和他說話,上課的時候老師倒是會偶爾點季臨川回答問題。

時間長的時候,他一天甚至說不了十句話。

安靜沉默的生活。

老師的初衷是好的,借著這次郊遊的機會,讓這些悶在教室裡已久的孩子們出去放飛自我,親近大自然。

季臨川自認為和這個大自然已經沒什麼好親近的。

他對大自然母親毫無想法。

自己的同學倒是,一離開老師的視線就像是撒了歡的鷹,亂跑一通;老師也約束不了這群皮猴子,萬般無奈地叮囑注意安全。

季臨川原本想直接回去。

卻聽見有男生叫他的名字,神情緊張“臨川?你有空麼?蘇黃他們有幾個人掉進人獵東西的坑裡了,你過去幫幫忙唄。”

季臨川毫不懷疑地跟著那人走,直到自己一腳踏上脆弱的枝條,才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當。

脆弱的枝條和上麵做偽裝的荒草自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毫不設防地跌入深坑,更彆說裡麵還有前日下雨積攢的泥水,深陷,衣服上儘是黃土汙泥;季臨川咳了兩聲,聽見頭頂上傳來肆無忌憚的笑聲。

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子笑罵了幾句怪物,哼著歌離開;臨走前,還有人指著他,笑罵“瞧瞧,他現在是不是更像瘋子了?”

季臨川沒說話,他在思考自己怎麼從這個坑中出去。

這坑是人為挖出來的,他暫時不知是做什麼用;目測兩米以上深度,下麵積了些臟水,還有枯枝敗葉。

襯衫被汙水打濕,貼在身上,並不舒服。

泥土都被泡的鬆軟,不好借力;初次嘗試失敗之後,季臨川雙手汙泥,思考該怎麼上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稚聲稚氣的一句“哥哥你需要幫助嗎?”

季臨川抬頭,看到了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

不過**歲年紀,乾乾淨淨的,臉頰粉粉白白,此時看著他,滿眼好奇“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呀。”

季臨川第一反應是遮臉頰上的疤痕,但那個小女孩卻絲毫沒有被嚇到的模樣,仍舊是蹲在上麵,傾著身體。

就在季臨川擔心這麼個小姑娘會跌下來之時,她站起來,拍拍手“你等我哦,我去找繩子過來幫你哦。”

不等季臨川叫住,小姑娘一溜煙兒跑掉了。

“……”

找什麼繩子呢?他自己一會也能爬上去。

就是多費點勁兒而已。

他覺著那個小姑娘不會回來。

這樣荒郊野外的,突然在坭坑裡有一個滿臉疤痕滿身臟汙的家夥,怎麼看都覺著可怕吧。

那個小姑娘難道就不怕嗎?

第三次嘗試失敗之後,那個小姑娘又跑了回來,臉頰依舊是紅的,白乎乎的手裡拿了根繩子,續了下來,烏黑的眼睛中沒有一點兒害怕“我把繩子的另一端綁在樹上啦,你放心爬上來好了,哥哥!”

這孩子,還挺自來熟。

不知道他底細也不知道他來曆呢,這就叫上哥哥了。

季臨川慶幸自己並不是壞人,不然這麼個可可愛愛的小姑娘,還不得受欺負了?

有了繩子的助力,爬出這個坑就顯得十分容易了;快到上去的時候,腳下一滑,那個可愛的小團子伸手出來,想要拉他。

季臨川沒碰。

他身上太臟了,不想弄臟小姑娘的衣服。

隻是沒想到,這孩子看清了他的臉,仍舊是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笑了“哥哥真厲害。”

季臨川默然。

他要是真厲害,就不會來到鬆林鎮,更不會掉進這樣的深坑;即使掉進去,也不會需要借助她的幫助爬上來。

沾染了泥水的襯衫貼著脊背,濕噠噠的,很不舒服;季臨川抬了抬胳膊,他原本並沒有潔癖,但自從無意間在書房中撞見周昭影和季同光的親密之後便有了。

但眼前的小家夥絲毫沒有嫌棄的意思。

近距離觀察,季臨川才發現這小家夥真的像是教堂中繪製的小天使,眼睛圓圓的,黑白分明,眼白是嬰兒特有的那種淺淺藍色,睫毛長而卷翹,肌膚更是白的沒有一絲瑕疵。

十分可愛。

最要緊的是,她此時看季臨川的眼神,隻有好奇,並無恐懼。

這是季臨川抵達鬆林鎮之後,第一個沒有害怕他的孩子。

清晨的雨過後,今天的陽光仍可算的上溫暖;季臨川坐在草地上,問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玩?”

小家夥誠實回答“郊遊,我在和同學玩捉迷藏。”

還真是毫不設防啊。

季臨川再一次慶幸自己不是壞人。

也不知道這孩子家裡人怎麼教育的,怎麼是個這樣不設防的性子。

正思索著,那個孩子邁著小胖腿,噠噠噠地跑去解開繩子;季臨川跟在她身後,出聲問“你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