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拉拉的要求下,季甜甜和唐逸在冰麵上即興起舞。不相握的單足步法，然後接相握的華爾茲動作，再然後開始同步撚轉步。
現在他們能在沒有人打節拍,也沒有音樂的情況下做到動作整齊。極速向前的冰刃擦出片片冰花，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克拉拉的眼中不由流瀉出一片驚歎。
很多小選手做技術動作時,都有放不開的毛病。動作乍看之下沒有問題，但是神態和整體,看起來不像是在跳舞，而像是在完成任務。
但是麵前的兩個孩子完全不是這樣,他們很舒展，神情沉醉，就像是真的在冰麵上跳舞。技術動作更像是配合舞步即興做的，完全沒有那份刻意感。
“很棒的撚轉,我已經有很多想法在腦海裡了。”編舞師克拉拉興奮地搓了搓手,望向身邊的徐馳，“聽說這個小女孩,隻學了五個月的冰舞？徐，你真是厲害呀，培養出這樣的人才。”
“她本來就有功底。”徐馳習慣性地謙虛了下。
“也是。她像一隻優雅的家養小天鵝,而唐,氣質更像一隻村裡散養的村霸大鵝。”克拉拉點點頭，毫不客氣地說話，“不像一個師父帶出來的。”
徐馳訕訕說話：“唐逸是自己長成這樣的,我沒刻意往那方麵培養他。”
“風格迥異，也挺有趣的。”克拉拉喊停，招招手讓季甜甜和唐逸到她麵前來，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你們能告訴我，你們最近的生活感悟嗎？或者你們對自由舞的主題有什麼看法？不要緊張，隨便說說就行。我知道你們的想法，才能編出更適合你們的舞蹈。”
季甜甜靜靜地望著克拉拉。
冰舞比賽要比兩項，短舞蹈和自由舞。自由舞比短舞更靈活，更注重表演編排和表演主題。季甜甜覺得就表演方式來說，自由舞編舞可以分成情感流，和劇情流兩種。情感流更注重用舞蹈步伐展現細膩或者激烈的情緒，舞者的服裝一般較為現代，以簡約優雅為主，著裝展現肢體和五官的張力。
與之相對的劇情流，簡而言之就是更注重對角色的詮釋。冰舞相較其他花滑項目，在服裝上有更大的自由度。冰舞選手可以直接扮成名著或者經典戲劇裡的角色，比如《天鵝湖》，《羅密歐與朱麗葉》，《卡門》等，然後用滑行步法演繹戲劇衝突和角色張力。劇情流的冰舞自然要比感情流在服裝上更用力一些。
兩者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情感流的冰舞編舞要是遇到情感表達不過關的選手，那整套舞就會變得很平。而劇情流的舞者很容易被所扮演的角色反噬，無法表達出自己的特色。
季甜甜擰著眉毛想著克拉拉的問題。她對生活的感悟多了去了，但是不知道該說哪些。而她目前，也不確定自己更適合什麼風格的編舞，有些茫然。
“唐逸，你先回答。”徐馳開口點名，顯然是想讓國家隊的重點隊員做個榜樣，“你對自由舞的主題有什麼看法。”
“冰舞的主題，”唐逸頓了頓，“不就是男女之間那些事麼。”
“怎麼了？”徐馳掃一眼麵無表情的唐逸，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後脖頸，“你是想出家啊？”
“我就總結一下。”唐逸蹙眉。
徐馳呸了一聲：“我要你總結！毛都沒長齊，口氣倒不小！”
季甜甜覺得唐逸其實也沒說錯，冰舞自由舞的主題大部分逃不離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古典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到後來的達芬奇與情人，溫莎公爵的情史都被作為主題在冰舞裡表現過。
比賽規定必須是一男一女合作參賽。而一男一女要想在冰上刻畫出經典的作品，還真逃不開男女那些事。
“季甜甜，你有什麼想法？”徐馳放棄了唐逸，轉頭問季甜甜。
“我也覺得唐逸的回答太概括了。男女之間，其實有很多事可以表演。”季甜甜頓了頓，“比如誤會，痛苦，矛盾，爭吵，失望，無奈。”
徐馳沒再說話。一直克製著煙癮，不再訓練時期抽煙的他還是沒忍住，默默地摸出了煙點上。
“現在的小孩子都是這樣麼？”趁著克拉拉和兩位小選手交流之際，徐馳一邊抽煙一邊低聲和江琳說話。
“當然不是了，你該反省一下自己。”江琳深深地看一眼徐馳，“你是不是平時不注意，把你那疲憊的中年人心態傳染給兩個孩子了？”
“我哪兒有啊！”徐馳狠狠抽了一口煙。
“我從你們的談話中，感覺出你們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多少有點兒消極。”克拉拉對季甜甜和唐逸露出理解的笑容，“不過你們不妨想象，為什麼人類明明曆數千年，卻仍然那麼熱衷在舞台上，在藝術作品中看到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呢？那些在現代人眼裡看起來特彆俗套的東西，為什麼可以成為永世流傳的經典呢？這深挖起來，會很有意思。可能……大家都理解，有些東西其實特彆珍貴，特彆難尋吧。”
季甜甜陷入沉默。的確啊，永世流傳的愛與恨，她上輩子就沒怎麼琢磨明白。
“我還能感覺出，你們倆都在隱藏著什麼。”克拉拉接下來的話令季甜甜和唐逸齊齊一怔。
“但是沒關係，你們冰上的舞步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克拉拉拍拍兩個人的肩膀，露出神秘的微笑，“我已經有了很多想法，自由舞就交給我吧。”
克拉拉去和兩位教練做初步討論，而季甜甜和唐逸則在一旁喝水休息。
“這幾天你都沒回學校，不要緊嗎？”季甜甜問。
唐逸就讀的是首都那邊的普通文化初中，時間相對寬鬆，但是文化課更難搞一些。
“沒事，我以前也經常在家自學。”唐逸頓了頓，“就期中去參加個考試就行。”
“嗯。”季甜甜心想唐逸有上輩子打底，成績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
“那你們這麼久沒回首都，國家隊那邊允許嗎？”季甜甜轉頭望向正在熱烈討論的教練和編舞，這樣問。
“打過招呼了。”唐逸看著一臉投入的徐馳，不由勾起嘴角，“老徐一直想出首都待一陣子，現在他是如願了。”
季甜甜知道唐逸的意思。以冰舞現在的成績，在花滑四項裡一定是最不受待見的。隊裡的氣氛想也知道，不可能一直是和諧友愛的，一旦到了資源分配的時候，難免會發生一些衝突。這個時候四項的鄙視鏈就會特彆露骨地呈現出來。
徐馳作為青年組冰舞主教練，必然是沒少受氣的。在南城這段時光，他遠離了領導和其他項目的教練，自然是會舒心不少。
季甜甜仔細想想，發現徐馳真的不簡單。唐逸是個野路子，而她又是半路學冰舞的舞蹈生。江琳這個副教練是他從東三省折騰來的，克拉拉這個編舞是他從國家隊雙人滑那兒借的，東拚西湊，就這麼湊齊了一支冰舞隊伍。其中艱辛，隻有他知道。
但是徐馳總是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他似乎發自內心地相信，他的隊伍和冰舞總有一天會起來。
“徐教練真的很了不起。”季甜甜輕聲說。
“嗯。”唐逸淺淺地笑著，“除了不把我當人看以外，其他都挺好。”
在克拉拉的幫助下，季甜甜和唐逸開始自由舞練習。
全國錦標賽即將開賽前一個月，季甜甜和唐逸的兩個節目準備的基本差不多了。他們順利通過徐馳和克拉拉的考核，一邊繼續摳動作細節，一邊等著大賽來臨。
季甜甜知會過家裡後，跟唐逸還有兩位教練一起去了一趟首都。唐逸去參加學校期中考的同時，徐馳領著季甜甜去國家隊專門練習的場地，讓她近距離地感受更濃厚的比賽氣氛。
11月的首都已經開始冷了，秋風蕭瑟。但是冰場裡卻熱火朝天。女單，男單和雙人滑選手在教練的指導下爭分奪秒地練習，仿佛有時間化成的猛獸在他們身後追趕著。
全錦賽即將開始，大家的練習也都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冰場上大大小小的身影來回飛馳。全錦賽不設年齡限製，青年和成年一起比。哪怕是去過世界比賽的選手也還是會參加全錦賽，一是以賽代練證明自己的水平沒有退步，二是給國內花滑撐撐場子，多給隊內弟弟妹妹做榜樣。
季甜甜穿好冰鞋站在邊上看著，下意識地按了按心臟所在的位置。雖然她平時練習也很勤奮，但是要說緊迫感，那她和唐逸確實沒這些選手足。南城的冰場很安逸，完全沒有這兒戰場一樣的氣氛。
“冰舞選手不像單人選手那樣，會受發育關，身高體重等影響。”徐馳站在季甜甜身旁說話，“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失。冰舞是花滑項目裡最冷門的運動。因為細致到腳下用刃，比賽規則相對複雜，優秀與否相對來說較難判定，對於冰迷來說門檻相對高。而我國冰舞還沒在國際上出過什麼出色的成績，冰迷的熱情也就沒那麼足了。你和熊娃的比賽，可能不像其他花滑項目那樣受關注。但是，你一定要記得，等待你們的競爭也一樣激烈。你們所要背負的擔子，與其他項目運動員所背負的一樣沉重，或者，更沉重一點。要有這個覺悟。”
“我知道的。”季甜甜乖巧地點點頭，“我會更努力地練習的。”
徐馳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指了指某個方向。季甜甜順勢看去。
“那是國家隊唯一的成年組冰舞組合，魏笑和常宇。”徐馳說，“你應該認識他們吧？他們今年都20歲，是上一屆的全錦賽冰舞冠軍，世錦賽最好成績是世界排名第18。他們剛參加了中國杯世界花滑大獎賽，也就是COC，拿了第五的成績。挺不錯的。這又開始為了全錦賽練習了。”
COC是成年組比賽，而國際滑聯一般以16歲為限，隻有過了16歲才能參加成年組比賽。唐逸之前都是在青年組水深火熱地混著。
季甜甜默默地看著正在心無旁騖練習著的魏笑與常宇。前世她也知道這對冰舞選手的存在，他們被喜歡他們的冰迷稱為笑口常開組。
魏笑和常宇是目前國內冰舞的大當家，在各大成年組賽事上激烈拚搏著。而15歲的唐逸則是二當家，正摩拳擦掌積蓄實力，等著羽翼豐滿升向成年組。
魏笑和常宇麵對麵，動作呈鏡像，一個往前一個往後，一串轉三，喬克塔接撚轉乾淨利落，兩人的距離始終不變分毫。沒有音樂，他們腳下隻有冰刀滑過冰麵的清冽聲響。
他們的目光緊緊粘在彼此的身上，像是完全不在意腳下和四周，隻在意彼此，兩人之前的氣氛，足夠引人入勝。
參加過比賽和沒參加過的，到底是不一樣的。
季甜甜正這麼想著，忽然就見附近一個八歲的女單娃娃跳躍沒站穩，“啪”的摔倒在冰麵上，聲音異常響亮，季甜甜聽得心都跟著晃了晃。
這個小女單可能是被地方送來參加國家隊短期集訓的，也可能和季甜甜一樣，是被自家教練拎過來感受比賽氣氛的。小女孩趴在冰麵上，看著季甜甜，沒過一會兒豆大的淚珠就一顆顆冒了出來。
季甜甜連忙伸手把小女孩扶起來，為她拍掉身上的冰屑。
“快抓緊時間再來！”小女孩的教練在她身後大喊。
“我不練了……我不想練了。”小女孩哭著喊，同時抱緊季甜甜的腿。
“你不練，多的是人練！哭什麼哭！”教練上前，一把小女孩抓走。哭聲漸漸遠去，耳畔又隻剩下冰刀切割冰麵的冰冷聲響。
季甜甜感到一陣唏噓，不經意間一轉頭，發現唐逸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你以前也這樣？”季甜甜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