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說出自己的疑問。
太夫人幽幽歎道:“那是另外一個回事了。”
“劉大人給她的訂的親事是正是金家少爺,劉大人前腳被免官,她後腳就親自上門去金家退親,說金少爺貌陋無才,她不願嫁此平庸之人。如若金家強逼,她就吊死在金府門前。”
“那金少爺長相平平倒也說不上醜,才能嘛,弱冠之年的秀才,舉人卻是屢試不第,也不能說無才,隻不過不是少年英才罷了。”
“金少爺既是名門公子,從來都是彆人捧著他的,哪曾受過這等羞辱,當下稟明父母,將庚帖扔出了門。”
“經此一事,阿怡在京城的名聲就壞了,士林中人紛紛不恥,說劉昂劉子立一世英名因這不孝女蒙羞。她倒也不分辨,退親之後,主動出家做了居士,說去廟裡清修贖罪。”
“再後來,金家就出了事,眾人就說,雖則這劉氏女無法無天,但總好過去入教坊讓家族蒙羞。”
“其實,阿怡在京郊的廟裡住了幾年,等先帝駕崩之後今上登基之後,她便來了江南。”
蘇韻聽得酣暢淋漓。她覺得這位劉居士沒有做錯任何事。
螻蟻尚且偷生,知道未婚夫一家要頭鐵撞牆,而且還是沒什麼感情的未婚夫,難道她退親,等著自己進教坊再上吊?
退親之後,她的名聲固然壞了。但如劉居士這樣的奇女子,算無遺策,怎會不知道在夫家危難關頭退親,名聲有失,以後再難嫁人。
但人家顯然不在乎。若是不退親,金家出事之後,她隻有兩個結局,要麼辦案之人與劉家不睦,以她過了庚帖就是金家的人為由將她抓緊教坊;要麼就是人家高抬貴手放她一馬,但她是罪人未過門的妻子,或是為夫家死節或是青燈古佛一輩子。
既然橫豎嫁不出去,何必背上罪家的名分呢?當然,她也可以在夫家破滅的那一刻,自儘身亡,既不會被當做罪人對待,又保全了名節,女子為夫死節,不管是劉家的政敵還是同盟,都會盛讚她舍生取義,她的弟妹日後婚假出仕絕對都前途光明。不管是繼母,還是族中長老,絕對希望她這麼做。
可憑什麼?憑什麼要用她的生命換
這些人的前程?為這些蠢材去死?他們不配!
她早就說過金家並非良配,即使沒有這場風波,她也看不上那姓金的,若是母親還在,哪怕把她定給外家表哥,也好過那姓金的。
聽了太夫人這段講古,蘇韻佩服得五體投地,古代現代,這麼多副本中,劉怡是第一個讓她智商謀略膽識心性都超凡脫俗的女性,硬生生憑著一己之力破了一個必死之局,保住了家族的根基。更難得的是,她並未被洗腦認為女子低人一等就該為家族犧牲的。
“您既然了解這段往事,應該也是劉居士的閨中密友?祖母,那太舅舅家當年是怎麼逃過一劫的?”蘇韻好奇道。
太夫人歎息道:“當年,我、阿怡和芸娘三人父親官位相當,我們幾個女兒家感情也好,算是閨中至交了。阿怡既看透了朝廷形勢,沒有不與我們說的道理。”
“我們倆人其實都跟家裡說了,我父親膽子最小,即使沒有阿怡的告知,他自己在三位閣臣都被杖責之後,就再不敢摻和這事兒。以後彆人再邀他聯名奏章,他都斷然拒絕。在阿怡父親病倒之後,他就半夜站在院子裡往身上澆冷水,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小了,這一折騰就病了。”
“發起高燒之後,他連夜寫告病折子,先帝也準了。父親覺得這樣還不夠,就帶著一大家子回了杭州老家,就連我們姐弟幾個的親事也都是在江南找的。那時候京城今日貶謫、明日殺人,塵埃未定之前,父親是絕計不敢讓我們在京城結親的,所以我就嫁了你祖父。”
“說來,我還得謝謝阿怡。若不是她,今日我還不知在哪裡,也不知有沒有你們。”
“隻可惜了芸娘,”太夫人握帕子的手微微顫抖。
“她是我們三個中,最年長也是最溫柔和氣最好看的姑娘,可家族大事哪是她一個出嫁女說了算的。”
“現在想來,命運無常,一念之差,就是天人永隔。”
原來,太夫人還有這樣一段經曆。怪不得,黃氏總是念叨太夫人威儀甚重,待她不鹹不淡,反複叮囑原身不可調皮,惹太夫人厭棄。
實在是這位祖母經曆過豪門興衰、宦海沉浮,見識眼界遠非常人能比。經曆過
這樣變故的人才能體會什麼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家族存亡麵前,什麼都是小事。
原身之前心心念念跟嫡姐爭高下在太夫人這樣經曆過生死的人看來,簡直就是笑話。三娘子雖不算天資多高,但跟原身的小家子氣相比,她沉靜優雅、細心周到、做事持之以恒,就已經贏了。
還有黃氏,其實太夫人根本不在意她搞些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太夫人待她一直淡淡的,是因為作為嫡長子的媳婦,她的腦子實在不夠用。
其實,當初給楊仝續弦,太夫人中意的本是另一名張姓女子,那張姓女年歲稍長、樣貌也一般,卻是積年的名門出身、思維十分敏捷。
奈何楊仝看上了黃氏,說女子還是要以溫婉柔順、利於子嗣為佳,其實就是看中了黃氏青春貌美,而張氏年長命硬,恐不利家室。太夫人能怎麼樣,畢竟是兒子娶親,強扭的瓜不甜,隻能同意黃氏進門。
“你之前說,兄弟既翕,花萼相輝,我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記著:覆巢之下無完卵,家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望著太夫人肅然的目光,蘇韻鄭重應是,這個時代的規則如此,遊戲高手都知道,吃透規則才能事半功倍。
“祖母,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劉居士願意收我為徒?”
楊府隔壁的一處三進小院裡。
劉居士正坐在涼亭裡看書。
這涼亭修在池中,四麵環水,旁邊有一龍骨筒車不斷從池中舀水傾倒於涼亭頂上,形成水簾,亭中有六根空心銅柱,裡麵放著冰塊,坐榻四周圍了一圈紅羅幔帳,微風拂過,好一個“紅香世界清涼國”。
侍女端上一個碧玉碗一個琉璃盞,碧玉碗中盛著透明的粉條,琉璃盞中是一朵淡橘色的荷花。
劉怡擱下書卷,頗有興趣地問“這便是我那徒弟做的吃食?倒是有些巧思。”
那侍女也是跟著她多年的老人了,知道自家主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德性,“這玉紗帶是用綠豆粉摻了白麵粉做的,我跟楊家的廚子學的,除了這一種透明的,還做了雨過天青、杏花微醺兩種顏色,您這兩日一樣樣地嘗。”
“這冰盞,就是牛乳,和唐人的櫻桃酥酪差不多,不
過楊七娘子用的是牛乳打發出的奶油。”
劉怡嘗了兩口道:“奶油果然是比牛乳要醇厚甜香,除了橘子,你也可以把那寒瓜、大棗、梨都試試。”
侍女翻了個白眼道:“娘子,您不會是因為楊七娘子做得一手好吃食,就要收她為徒吧。”
劉怡一卷書敲到她頭上:“想什麼呢?你家娘子是那麼膚淺的人嘛,當然是因為她挺像我的。”
“像您?我怎麼沒看出來呀?”
“你那對招子就是吃白飯的。她呀,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特彆是那雙眼睛,裡頭有火。”
不過,她家娘子一向神神叨叨的,她們這些服侍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了。
劉怡望著一池的綠荷紅菡萏,漸漸出了神。
她這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如果能收個徒弟傳承衣缽倒也不錯。
是不是故人的孫女,其實並不重要,但既然老姐妹都求到她頭上來了,見上一見也無妨。
聽老姐妹的意思是,這姑娘原先並無出眾之處,突然一下就懂事了。她讀過不少雜書,知道這世上多的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有個詞叫“開竅”就是形容這事的。
她活了這把年紀,形形色色的人也都見過不少,自問看人還有幾分眼力。那孩子彆的不說,一雙眼睛裡的氣就是她平生僅見。
那雙眼睛裡,有野心、有**、有膽氣、要傲氣,跟她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人,有多聰明,有多能耐且不說,首先就得膽大,膽小之人再是有才也難成大器。
現如今的女孩兒們,不是賢淑溫婉,就是木訥寡言,多久都沒看到這樣的生機勃勃了。
至於資質,她對自己有信心,隻要不是個蠢人,她就能以畢生所學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