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皇太子早就該大婚了,卻因為種種緣故被耽擱下來,如今太子妃人一旦選定,婚期也沒拖太久,就在賜婚聖旨頒下三個月後。
三月時間眨眼即過,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後一天。
明天就要邁入人生另外一個階段,而且前景看著也不大好,但紀婉青卻格外平靜。
晚膳過後,她特地跑了一趟侯府西邊,那裡有紀氏宗祠。
說宗祠其實也不太對,畢竟自她祖父封侯以後,靖北侯府才從臨江侯府分出一支來,老宗祠仍在那邊,這邊是新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父母的牌位都在這邊。
恭敬給中間兩塊簇新牌位上香叩拜後,紀婉青拖過蒲團,在供桌腳下坐了,說了許久的話,她最後抬頭,“爹爹娘親,我會好好過的。”
出來後天色已經暗了,紀婉青回到朝霞院,乳母何嬤嬤正翹首以盼。
“姑娘怎去了這許久?”她握了紀婉青有些涼意的手,很有些心疼。
自打小主子一生下來,便是何嬤嬤伺候在旁,十多年來,陪伴小主子的時間比親女兒梨花要多太多,說句僭越的話,真已經視若骨肉了。
何嬤嬤活了好幾十年,看問題比梨花等少女深刻多了,隨著大婚日子漸近,她憂慮愈重。
“隻是多坐了一會兒。”紀婉青笑了笑,拍了拍乳母的手,“嬤嬤勿要擔憂,我好得很。”
“姑娘,太子殿下看著倒不難相處。”
鬥篷送過去以後,隔日東宮便送來了好幾樣小玩意兒,不多珍貴,但有趣,因此何嬤嬤有此結論,不過,她擔憂的還另有其事。
“隻是,老奴隻怕皇後娘娘那邊……”樹欲靜,而風不止。
“沒什麼好擔憂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之前府裡這麼難,咱們不也是安生過來了麼?”
靖北侯府這點困難,其實與一國之母的算計完全不同級彆,不過紀婉青依舊坦然,不慌不忙安撫憂心忡忡的乳母。
若這世道真不讓人活,那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死之前也拉上個罪魁禍首墊背,也算沒吃虧了。
紀婉青已活過一輩子,她更珍惜生命,卻也不太畏懼死亡,這般想過以後,她也覺得沒什麼太困難的。
小主子臉上的篤定,給予了何嬤嬤信心,她鎮定了許多,“好,好,主子說的都對。”
“主子早些用了膳歇息吧,明日很早便得起了。”何嬤嬤忙指揮丫鬟們傳膳,並撿了好些易克化的吃食給紀婉青補上。
*
這所謂的很早起來,是真早得離譜,紀婉青酉時末上床,睡了兩個多時辰,子時便被叫起了。
她瞥一眼滴漏,無奈地歎了口氣,被梨花等人攙扶下了榻,往隔間浴房而去。
大浴桶早注滿了熱水,梨花往裡頭倒了兩瓶子梅花花露,沁人心扉的花香隨著氤氳的熱氣蒸騰開來,充滿了整個浴房。
紀婉青精神一振,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
被由頭到腳狠狠洗涮了一遍,她通身嫩白皮膚紅彤彤的,終於宣告沐浴圓滿結束。
紀婉青被攙扶出浴桶,換上一身簇新裡衣,出了浴房,在裡屋站定。
裡屋空曠了許多,她日常所用之物,都已經收拾起來了,準備一齊帶走。
紀婉青環視一圈,這個父母精挑細選,灑下無數歡聲笑語的朝霞院,今日過後,將不再屬於她。
她眼神黯了黯,須臾打起精神,“更衣罷。”
太子妃的婚服,是大紅的龍鳳同和袍,其上金織雲龍紋樣,衣身繡有精致鳳紋,中間有圓形輪花,兩者交錯排列。
繡線細如毫發,紋樣栩栩如生,精致華美,巧奪天工。
這婚服美則美矣,卻很沉重,尤其時值隆冬,比夏日更厚上不少,這麼一整套折騰穿上身,已經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紀婉青站得兩腿發麻,身上沉甸甸的。
接下來還要挽發畫妝,這兩樣都是內務府派人來乾的,梳頭宮女手勢極其熟練,手執玉梳在紀婉青如瀑的黑發間穿梭,給緊緊挽成了一個發髻。
梨花命人捧了兩個銅鏡上來,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後,梳頭宮女恭敬退後一步。
紀婉青往身前鏡台上的銅鏡瞥了眼,手藝倒很不錯,鏡中美人雲鬢堆疊,高貴端莊,隻是這發髻卻是婦人髻,她看著這般的自己很不習慣。
她笑了笑,“不錯,賞。”
梨花麻利遞上一個荷包,梳頭宮人恭敬接過,垂首道:“謝娘娘賞賜。”
畫妝方麵,在紀婉青的堅持下,這妝畫得清淡一些,沒有尋常新嫁娘那般濃妝豔抹。
何嬤嬤端詳幾眼,讚道:“還是姑娘有主意,這般便已極好看。”
紀婉青本顏色極好,又年輕,若是硬仔細雕琢,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了笑,也沒反駁,其實她化淡妝主要是想自己輕鬆些,身上負荷已重,她不想再在臉上糊了厚厚一層。
半夜開始忙活,現在早天色大亮許久,吉時將近,好在紀婉青這邊已經差不多,最後戴上鳳冠,便大功告成。
太子妃也有鳳冠,與皇後一樣,也是九龍四鳳,不過龍是四爪龍,規格也稍稍小一些。
製作繁複的鳳冠寶光璀璨,不過卻依舊沉重,紀婉青深吸一口氣受了,登時覺得脖子被壓短了三寸。
這時候,外麵禮炮炸響,喧天的喜樂連內宅也能耳聞。
皇太子親迎,鑾儀衛陳鹵薄儀仗簇擁著儲君輦輿,已從東麵轉入靖北侯府門前正街。
“娘娘,該到前麵去了。”
舅母陶氏握了握紀婉青的手,從梨花奉上的填漆托盤上取了大紅蓋頭,輕輕展開。
蓋頭落在紀婉青頭上,眼前一片豔紅似火,她就著陶氏等人攙扶,往外麵行去。
朝霞院所有下仆,及內務府遣派過來宮人嬤嬤下拜,“奴婢見過太子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紀婉青微微抬手,旁邊有宮人唱道:“起!”
她被攙扶上了轎輿,往府邸西路而去,須先到家廟行禮。
這個禮,原是行給父母的,可惜紀婉青父母已逝,這活兒便由何太夫人頂上了,而二嬸曹氏則候在下首。
這兩人都病了許久,看著消瘦蠟黃了許多,不過,如今麵上神情卻與從前截然不同,自恃之意已分毫不見,看著十分謹小慎微。
皇太子納妃之禮,實則等同於皇帝迎娶皇後,雖婚期頗趕,但亦隆重非常。爭產事件結束沒多久,便迎來了納采、問名等六禮的前五禮,天家大事,非同尋常,一連串的重臣為使者,陸續攜儀仗在靖北侯府登場。
靖北侯府這群人屬驢的,連削帶打,皇家威儀一再展現,他們終於深刻認識到,即便紀婉青再是紀家棄子,她明麵上也是太子妃,儲君之妻,天家威嚴不可侵犯。
何氏紀宗賢等人後怕不已。
先前有多貪婪,現在就有多膽顫心驚,生怕皇帝一個不高興,就給擼了爵位。
到了正日子,哪怕何太夫人病勢頗為沉重,她也硬撐起來,急急趕到家廟等著。
這些紀婉青有所耳聞,但她也不在意,反正今日之後,她便會離了這靖北侯府。
四拜過後,一眾人簇擁著她,往前廳而去。
震天響的喜樂愈發清晰,紀婉青頭上蒙了蓋頭,被攙扶著轉了幾個彎,剛感覺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身邊人便聽了下來。
她福至心靈,微微抬頭,順著蓋頭縫隙看去,一雙尺寸頗大的暗紅色行龍紋緞靴立在她身邊。
皇太子就在她身邊,兩人距離不足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