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頌瞥了他一眼,“你的腦子怎麼忽然靈便起來了?”
竹柏覺得郎主大概是采納他的建議了,搖頭晃腦說:“哪裡哪裡,都是郎主教導得好,我可是郎主的心腹。”
赫連頌哂笑了一聲,“是心腹大患吧!”
竹柏起先還得意,聽完笑容僵在了臉上,訥訥撓著頭皮道:“這個主意不好嗎……明明很萬全。”
那是他想得過於簡單了,赫連頌道:“你不了解張娘子,外柔內剛的人,哪裡那麼容易屈服,我要真是這麼做了,隻怕她一輩子都不會給我好臉色看。到時候她會怪我害了她爹爹,又來坑害她,那這日子……過得不會舒心。對付這樣的人,強攻不得,就得智取,譬如今日這樣,使出水磨功夫……”
“郎主是說送她那些小物?”竹柏顯得很茫然,“我看張娘子的臉色,好像並不喜歡。”
赫連頌一窒,蹙眉嘖了聲道:“你懂什麼,她臉上不高興,心裡喜歡著呢。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先前打趣和她說的那些話,恐怕要實行起來了。讓人去街頭巷尾宣揚,就說兩家是假定親,張家有所顧忌,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時候。”
竹柏應了聲是,但又遲疑起來,“這件事鬨得太大,怕官家麵上過不去啊。”
這個倒不必擔心,他負手慢慢走在香糕磚路麵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戲謔也收斂了起來,蹙眉沉吟著:“明日,得去艮嶽見一見官家。”
因近來酷暑難當,單日上朝的慣例也有所更改,變成了三日一視朝。官家不臨朝的時候,都在艮嶽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閒暇,便北上艮嶽,進了山中的八仙館。
艮嶽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來,霧氣繚繞大覺涼快。從一處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來教授皇子們讀書習學的八仙館。這書館外方內圓,形如半月,整麵山牆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製成,因此能夠照進朦朧天光,皇子們在底下讀書習字,光線正好,既不顯得幽暗,也不會過於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時候,抬眼便見那個穿著素色深衣的人在書桌前踱步,當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經七歲,小的兩個也開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課之餘,官家也常親自考問課業。
今日背《清誡》,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蕩:“天長而地久,人生則不然。又不養以福,使全其壽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慮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麵前的書桌上,“是飲酒病我性,思慮害我神。你每日都是這樣胡扯,再不好好念書,看爹爹捶不捶你。”說完見來人站在了門前遙遙行禮,便微一頷首,複又吩咐,“好生給我背誦,過會兒我還要來問的。”把皇子們唬得噤若寒蟬,也不再說旁的了,負手走出了八仙館。
外麵山風習習,廣袖在風中輕搖,官家漫步到了赫連頌麵前,看他灰心喪氣的模樣,就知道他又出師不利了。
“你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裡去吧,我的魚竿支了半日,餌料大概已經被吃光了。”
所謂的碧洗台,是離八仙館不遠的一處鄰水露台,平時專用來賞魚垂釣。當然池子裡的魚,大多是觀賞用的錦鯉,官家釣魚不為吃,隻是享受這個過程,若是釣到了,摘下來重新放回水裡,這種做法對魚來說,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上露台,那裡有簡單的兩張胡床,各自坐了下來,官家挑起魚竿看了看鉤子,果然上麵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魚是怎麼把餌料叼走的。
赫連頌將邊上的料盒遞了過來,頹然道:“上回我不是與您說了麼,她在楊樓和王攀見了麵,昨日我去了園探了探她的口風,對於王家她倒是沒什麼想法,但心裡總是惦記著要退親,就算我說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舊沒有改變想法。”
官家捏了一團餌料穿在魚鉤上,重新架起了魚竿,“你們之間隔著張侍中,她要是就此歡天喜地嫁給你,也不配為人子女了。”頓了頓問,“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靜的湖麵,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險惡,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給彆人。張侍中對我有恩,我要報恩。”
官家笑了笑,這人果真還像小時候一樣執著,心裡想做什麼,便一定要做到。
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存續了十二年,當初他從遙遠的隴右來,身上凝聚著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彼時官家還是文弱的太子,兩個人在校場相見,交手的時候人家半點也不怵他的身份,說話間就把他撂倒了。後來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彼此相伴度過了年少的時光。在官家的記憶裡,赫連從來沒有為任何事煩惱,即便以質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樣怡然自得。唯獨求娶張肅柔,讓他費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動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來增加自己的勝算。
然而勉勉強強定了親,後麵還有許多的不儘如人意,其實那日太廟儀後他來找自己,彆彆扭扭說明了想法,當時他就十分震驚。張肅柔麼……也是,這樣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應當沒有不喜歡她的。但對於赫連,還是報恩大於喜歡,也許在日漸相處中生出了些真感情,當然那也是後話了。
好像有魚咬鉤,官家牽動了下魚線,原來是虛晃一槍,池子裡的魚如今都變聰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餌就吃。
他將魚竿放回原處,轉頭問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還要繼續堅持嗎?侍中配享太廟、張家兄弟的升遷,你都儘了不少力,這樣還不夠嗎?”
赫連頌慘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裡是難得一見的落寞。
“一條人命呢,哪裡夠。”他盤弄著手裡的餌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錯,走錯了一步就後悔終身。我現在沒有什麼能報答張家的了,隻有我這個人,倘或張娘子要,就全給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對自己有信心。
赫連頌轉頭望過來,“官家,我已經讓人對外宣揚張家要退親的消息了,還請官家為我周全。”
官家哦了聲,“又有用得上我的時候了。”
赫連頌訕訕笑了笑,“官家是辦大事的人,竟為我的婚事這樣操心,臣實在愧對官家。”
官家唇角掛著淺淡的笑,喃喃說:“你總是不成親,弄得那些朝中大員惶惶不可終日,擔心你會看上人家的愛女,將來要將人帶到邊陲去。前陣子聽說你終於定親了,我看那些人的臉色都變紅潤了,可見你在那些人眼裡,是何等的洪水猛獸。不過你這樣相準了張娘子,果真成親了,要讓她背井離鄉跟你去隴右嗎?”
他沉默了下,輕籲口氣道:“成親後總是希望妻子在身邊的,但她若眷戀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兩年,我再接他們回隴右。”
這算是很長遠的考慮了,八字還沒一撇,連孩子都想好了。
不過這樣的表態,對於官家來說是一顆定心丸,當初他就是作為質子來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還願意讓他們留在上京,是對官家和朝廷極大的忠誠。
官家舒展了眉目,問:“她的女學開設起來了嗎?如今在了園?”
赫連頌說是,“收了二十來個學生,教授插花製香等。”
魚線的浮標載浮載沉,官家將魚竿拾了起來,湖風吹得滿袖鼓脹。著力地往上一挑,魚鉤上果然釣起了一條丹頂,內侍忙上前取下來,重新放回水裡,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團魚餌穿在鉤上,曼聲道:“了園離艮嶽很近,明日我去拜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