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上前,將盛好的湯送進肅柔手裡,她慢慢喝了兩口才道:“賬務還有斟酌的地方,今日先處置了幾個不聽使喚的婆子,這事好像又犯了烏嬤嬤的忌諱,她說那些人是她使慣了的,我要攆她們,她就不高興了。”
對麵的人微蹙了下眉,“下人用著不趁手,雇期到了打發出去就是了,犯不著因那點小事和烏嬤嬤鬨彆扭。嬤嬤年紀大了,辦事的章程不容易改變,娘子好生和她商談,自己彆動怒,也彆傷了烏嬤嬤的心。”
結果這話引得肅柔很不滿,但也不和他高聲,隻道:“既然不趁手,為什麼要留到雇期滿了再行打發?官人這掌家的手法,我是不敢苟同的。至於烏嬤嬤那頭,我自問沒有哪句話得罪了她,官人孝敬乳母的心我知道,但也不要為了一位乳母,傷了我的心才好。”
她垂著眼,盯著葵花碗中漂浮的一片嫩葉,神情分明有些沮喪。
邊上侍立的人,除了肅柔帶來的陪房,還有廚上侍奉膳食的女使婆子,眾人雖不動聲色,話卻聲聲入耳。
赫連頌見她不悅,隻好來安撫:“娘子言重了,我隻是讓你遷就些烏嬤嬤,沒有彆的意思。”
肅柔道:“你確實沒有彆的意思,我做著空頭的主母呢,你又知道什麼。”
他微怔了下,“空頭的主母?”
肅柔放下了碗,正色對他道:“賬房上是將賬冊子拿來給我過目了,可是家中的房契地契、銀票鈔引,我連瞧都沒瞧見一眼,這算管的什麼家?我實在是不明白,官人娶我,烏嬤嬤卻防賊一樣地防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倘或覺得這門婚事不稱頭,趁早提出來,再作打算也不要緊。”
這就有些嚴重了,赫連頌白了臉,“咱們還在新婚中,就算心裡有什麼不高興,也不能說那些犯忌諱的話。”
肅柔沉默了下,心裡也著實因這件事鬨得不大痛快,恰好是個借題發揮的由頭,便道:“出閣之前祖母曾和我說過,夫妻之間遇事要有商有量,那今日我就同官人商量一回,問明白這個家往後究竟是誰來當。倘或官人娶妻不是為了多個擺設,那麼府中賬務交接等不到明日,今日勢必要給我個說法。若官人今日含糊其辭,那我也明白自己在這府裡的地位了,往後再不管府中事務,安安分分當個兒王妃,也就是了。”
他們都是斯文人,不興大吼大叫那一套,但話語間鋒棱畢現,刀來劍往,實在嚇壞了身邊的人。付嬤嬤和雀藍她們麵麵相覷,知道娘子心裡疙瘩,烏嬤嬤仗著老資曆幾次三番有意和她唱反調,換了誰也歡喜不起來。但與下人的那點不快,拿到王爺跟前說,就有些孩子氣了。
付嬤嬤不得不勸慰上兩句,小聲道:“王妃消消氣,老太太說夫妻之間有商有量,可不是讓王妃與王爺置氣。烏嬤嬤是王爺乳母,自是心疼王爺的,也盼著王爺與王妃好生過日子,絕沒有為難王妃的道理。就算一時轉不過彎來,回頭再商議商議,商議出個妥善的法子,總能圓滿把事情解決的。”
然而肅柔並沒有退一步的打算,對付嬤嬤道:“這幾日我還不夠忍讓嗎,就是敬著她奶過王爺,好話也說了,老山參也送了,可你瞧她,半點不讓我的麵子。原先我嫁進來,就是圖家裡人口簡單,沒有那麼多的瑣碎,如今卻好,寄人籬下起來……蕉月,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去。”
蕉月“啊”了聲,惶然看看娘子,又惶然看看王爺,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聽從吩咐。
赫連頌臉色愈發不好看了,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你這是做什麼,回哪裡的家,這裡不就是你的家嗎!成婚才幾日,就鬨著要回娘家,何苦讓祖母和母親跟著操心。”實在是氣惱得沒轍了,揚聲道,“把烏嬤嬤叫來,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把事當麵解決,我料今日也不得安寧。”
廊上的女使領了命,快步往後院傳話去了,不多會兒就見烏嬤嬤進了園子,傳話的自然把經過告知她了,因此她心裡有了底,上前行禮喚一聲郎主,又喚一聲王妃,和聲道:“底下伺候的人都在,瞧著家主新婚便起了爭執,傳出去叫人笑話。”
肅柔也不說話,不過坐在一旁,看著赫連頌處置。
烏嬤嬤這兩句沒有人應,正有些訕訕,轉頭聽見赫連頌道:“嬤嬤快把家裡的房契地契等都收拾起來,今日起交給王妃打理。”
烏嬤嬤沒有立時答應,躊躇之下打起了太極,“王妃若是因這件事和郎主不睦,大可不必。我原不是存心想霸攬著產業不交給王妃,實在是怕王妃才進門,摸不清裡頭門道,想著過陣子再一一交代給王妃,王妃急什麼呢。這偌大的家業,都是郎主與王妃的,我不過是個下人,在上京無兒無女,沒有自己的私宅,難道王妃還怕我把府裡產業搬出去,塞給彆人不成。”
肅柔聽她照舊是一車搪塞的話,既然有意鬨得闔府都知道,也就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於是衝烏嬤嬤道:“嬤嬤怕我摸不清門道,我卻是怕嬤嬤累著。當家本是我自己的事,總不能看著嬤嬤這麼大年紀了,還整日替我操持。這府裡人多嘴雜,知道的說嬤嬤體諒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偷懶,有意苛待嬤嬤呢。”
烏嬤嬤仍舊不鬆口,掖著兩手道:“王妃這話就過了,誰不知道張家是名門,親家老爺配享太廟,這滿上京都找不出幾家來,哪裡有人傳這樣的閒話。”
肅柔自然聽得出她話裡有話,不過是拿張家來堵她的嘴,讓她自矜身份,好容這位奶奶神繼續當府裡實至名歸的老太君。
她轉頭望了赫連頌一眼,“官人瞧見了,車軲轆話說了不知道多少,我也厭煩得很,鬨不明白我要掌自己的家,怎麼就這麼難。我今日當著官人的麵把話挑明了,我有官人的婚書,這上京城人人知道我是嗣王妃,隻要我上各衙司票號知會一聲,說家裡遭了賊,那些票據全失竊了,那麼嬤嬤手裡的東西不過是一堆廢紙,膽敢拿出來示人,報官緝拿都夠資格,還指著在這王府裡呆下去麼?可我不忍心撕破臉,嬤嬤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我要是做得太絕,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一再忍讓,到底是為著一個情字,可不是拿那些想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沒辦法……”說罷閒閒地瞥了烏嬤嬤一眼,“嬤嬤可要明白這個道理才好。”
這下子烏嬤嬤臉上真有些掛不住了,當了十幾年家的老嬤嬤,最後竟要淪落成賊,那可真是裡子麵子都顧不成了。
邊上的付嬤嬤等雖覺得今日二娘子辦事有些衝動,但不可否認,這樣明刀明槍,比鈍刀子割肉痛快得多。
赫連頌呢,也實在不耐煩周旋了,乏累地對烏嬤嬤說:“王妃是嗣王府正經的主母,主母當家天經地義,嬤嬤就彆再勞心費力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求,隻求家裡太平些,讓我回來能安安生生吃頓飯就行。”
可見女人的水滴石穿,著實也令男人煩不勝煩。烏嬤嬤瞧瞧灰心喪氣的奶兒子,畢竟還是心疼他的,娶回來的媳婦整日和他吵鬨,他的日子不好過,加上王妃剛才那個釜底抽薪的主意,她也知道那些產業自己強留不住,便歎了口氣道是,“既然郎主也是這樣意思,回頭我就把東西都送到上房來。”一麵又道,“王妃,老婆子說句僭越的話,王妃是世家貴女出身,縱是和底下人有些不快,也不該磋磨郎主。郎主是辦大事的,內宅事務從來不插手,王妃因這點小事就鬨到郎主跟前去,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肅柔涼涼一笑,“我何嘗不知道官人辛苦,嬤嬤既然心疼他,就該讓他後顧無憂才好,而不是一頭說著體諒,一頭又抓著府上權柄不放,讓官人夾在中間為難。”
這回烏嬤嬤徹底無話可說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無言。
赫連頌不願意再聽她們撕扯,擺手不迭,“嬤嬤快把東西取來吧,彆再囉嗦了。”
烏嬤嬤沒轍,隻得褔身退出上房,不多會兒就抱了個大匣子過來,冷眉冷眼放在桌上,揭開了盒蓋道:“這是府裡房產地契,及上京內外全部產業,請王妃過目。”
肅柔並未忙著上來查看,坐在圈椅裡道:“嬤嬤辛苦了,替官人掌家到今日。老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嬤嬤總替我們分擔著,年輕人不得曆練,也不是好事。”說罷命雀藍把這些契約票據都搬到裡間去,方又好性兒地笑了笑,“大中晌的,嬤嬤回去歇著吧,倘或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我再向嬤嬤請教。”
烏嬤嬤鐵青著臉,敷衍地一納福,帶著女使離開了。赫連頌看著她去遠,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轉身邊走邊道,“我也乏了,進去歇會兒。”
前廳人都散了,肅柔站著不挪步,付嬤嬤忙給她遞眼色,小聲催促:“娘子,快瞧瞧去吧,說兩句好話。”
她無可奈何,隻得搓著不情不願的步子,跟他進了內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