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柔隻覺心頭突突大跳,背後寒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她早就料到可能會麵臨這樣的窘境,但沒想到果真應驗了,會如此令人汗顏。
現在應該怎麼應對?當帝王深情款款,向你剖白內心之後。
肅柔難堪地看了他一眼,“官家現在和我說這些,晚了,既然晚了,就不該說出來。要論心跡,我確實很後悔與赫連頌成婚,但不嫁給他,我也從未想過要再進宮。並不是官家不好,是我不敢去想,官家於我來說就像天上的神明,是我時時需要仰望的人,我不敢接近官家,更不敢褻瀆官家。如今我已經嫁作人婦了,丈夫是官家臣子,愈發不能僭越,令丈夫蒙羞,令官家為難,還請官家體諒。”
她很善於安撫,也很善於推諉,幾句話曉以大義,仿佛是他這個帝王太草率,太不知輕重了。
是啊,他這回確實草率,也確實有些顧前不顧後,但這次之後,下次見她又在什麼時候呢?他有過太多的女人,幾乎每一個都不需要費心,不過一個眼神,當夜人便送到了他的床榻上。這三宮六院於他而言就像不同調性的香,顏色各異的衣裳,他可以隨著喜好任意選擇,他從來不覺得她們和他平等,而麵前這人卻不一樣,因為越求而不得,自己的姿態就放得越低。
現在呢,她像哄孩子一樣哄他,他覺得有些可笑。雖然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雖然明白自己也不能對她怎麼樣,可是不甘心啊,看著她就在麵前,卻還像天上月似的,可望不可即。
他慢慢走過去,“我的心意你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即便現在赫連頌委屈了你,你也覺得他比我好,是嗎?”
肅柔有點慌,往後稍稍退了半步,又聽他道:“你喜歡他乾淨純粹,可惜他現在不是了,他和我沒什麼兩樣,打著舊相識的幌子逼你接受……他一直在逼你,你已經習慣妥協了,你自己沒有察覺而已。你與他之間,真的有感情嗎?還是為了逃避進宮才選擇他?如果是這樣,隻要你一句話,我也可以不強求你,給你國夫人的誥封,讓你在宮外置辦一所大宅子,甚至可以每日來看你,像尋常夫妻那樣夜夜去陪你,你不信嗎?”
他一步步走來,終於將她逼到牆角,大約因為情緒激動,領間的龍涎香受熱翻滾如浪,衝得人心慌。
肅柔嚇得麵無人色,頭上花釵隨著她的閃躲簌簌輕顫,他忽然笑起來,笑得有些苦澀,“你那麼怕我嗎?你從來沒有視我如神明,你明明把我看作鬼魅,卻還在花言巧語哄騙我。”
什麼妾室,什麼庶子,都已經不是他要與她討論的話題了,他把一切焦點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感情上,因為從未受過挫折,就覺得給他挫折的人像蘸了蜜的砒''霜,令他愛之欲生,恨之欲死。
巨大的壓迫感讓肅柔幾欲遁逃,官家的身量很高,幾乎與赫連頌不相上下,這樣雷霆萬鈞,這樣權勢逼人……他和赫連頌不同,赫連頌身上有溫潤通達,而官家,渾身上下長滿尖刺,靠近一點就會被他刺穿皮肉,刺透五臟。
她希望他能冷靜,在他靠得愈發近時,慌忙頂住了他的胸膛。她能感覺到掌下激烈的心跳,生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觸怒了他,這樣離群的地方,就當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官家……”她顫聲道,“我們這輩子不可能,我恨他養外室,自己又豈會成為你的外室。你說他逼我,現在你又何嘗不是在逼我?得不到時奉若珍寶,得到了棄如敝履,你不要以為自己和他有什麼不一樣!”
他怔住了,臉上神情須臾變化,未必不是在自省,在仔細斟酌她的話。
確實,他無法保證這種專情究竟能維持多久,也許三五個月,也許三五年,也許一輩子,沒人能下定論。他隻是困頓於這種不可企及,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從前幾日就開始盼著今天的相見,然而見到了又怎麼樣,她還是赫連頌的妻子。
他忽然放下了一身孤高,哀聲問她:“我愛慕你,有錯嗎?”
肅柔從未見過這樣的官家,在她記憶裡他一直高高在上,他手握生死,執掌萬裡江山,怎麼會顯露出這樣軟弱的一麵。可是那雙眼睛望進她心裡來,她看見他眸中起了一點水霧,在她還未回過神來時,被他強行摟進了懷裡。
她大驚,奮力掙脫,然而男人的力氣那麼大,自己的那點反抗毫無作用。
花釵落在地上,“叮”地一聲響,她厲聲道:“官家!請官家自重!”
他卻不管,帶著央求的口吻說:“隻此一次,就這一次……我心裡很難受,說不清地難受。”
可她還是掙脫出來,聲色俱厲地說:“我一直敬重官家,請官家不要親手打破這種敬重。官家一時忘情,會害得我難以在上京立足,官家可以不在乎我的生死,難道也不在乎隴右了嗎?”
這番話終於將他震醒了,先前進入了一個怪圈,滿心都是不甘,滿心都是不滿。就像小時候貪涼要吃冰,嬢嬢不準,這種怨念可以盤桓一整個夏天,每天睜開眼都覺得缺了點什麼。本以為這種執拗隨著年紀漸長已經痊愈,但在遇見她之後,好像又舊疾複發了。如果單純隻是一個她,對於現在的自己來說,比吃冰更簡單,但她身後還牽扯著赫連頌,牽扯著隴右,他不能因為一點兒女情長,就將先帝幾經周折才收複的失地再次弄丟。所以他有顧忌,也終於不情不願地放棄了,低頭說“對不住,冒犯了”,然後將落在地上的花釵撿起來,遞還了她。
肅柔的臉頰滾燙,身上卻冰涼,那花釵捏在手心,崢嶸的枝葉狠狠壓進肉裡,幾乎捏出血來。她隻有咬牙隱忍,仔細抿了抿發,將花釵重新插進發髻裡,欠身對官家道:“請官家稍待,容妾先走一步。”
她又還原成端莊知禮的張肅柔,那張臉明明好像很熟悉,但細看又莫名覺得陌生。
官家張了張口,最後隻剩歎息:“是我失德了,你不要恨我。”
她走了兩步,複回身道:“官家,赫連頌確實未能做到婚前對我的承諾,但不表示官家有理由辱我,還請官家保全天威,以君臣和諧為重。從今往後,官家切勿再單獨召見妾了,免得落人口實,有損官家顏麵。”說完又褔了福,方才邁出清輝殿。
外麵天色愈發陰沉,迎麵有飄飛的雪沫子拂到臉上,瞬間消融,她才驚覺隆冬已經來了。剛才經曆的種種讓她如鯁在喉,不敢細想,細想起來便渾身戰栗,若是可以,連一刻都不想再在禁中逗留下去。
可是不能,她回到升平樓,照樣還要扮出笑臉,還要與貴婦們閒話家常。這場晚宴直到酉末才散場,她支撐著身子,跟隨內侍引領走過夾道,走出拱宸門,直至看見道旁停著的自家馬車,才略微感到放鬆。
付嬤嬤和雀藍在外候了一整天,見她來了,忙抖落傘麵的積雪上前接應,她伸出手借力,在夠到家裡人那一瞬,險些癱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