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莫遲疑。”
這首歌淒迷陰柔、詞淺意深但哀而不傷,配以相當中國化的舒緩旋律,令人闃然淚下。
“好!絕妙好詞!”馬車組成的屏風外,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這聲叫好本意是想與亭裡人見麵,然後談詩論賦的——這是宋代文人的慣例習俗,但趙興卻沒有撤去馬車屏風的意願,他仿若未覺的舉起酒杯,向周邦彥致酒。
“周兄遠行,小弟沒什麼好送的,就用這一曲《送彆》相伴吧!”
周邦彥一飲而儘。趙興這次帶的是高度白酒,熱辣辣的酒讓周邦彥熱血沸騰,他抓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著酒杯很狂放的重複著剛才那首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儘餘歡,今宵彆夢寒……
離人兄,你我一麵之緣,感謝你為我贈此佳曲,來,再唱一遍‘一壺濁灑儘餘歡’。”
陪坐的廖小小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原先,我聽到‘明月幾時有’、‘一江春水’,本以為‘慢調’便止於此了,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佳句……趙大官人,這是什麼詞牌?”
對麵那個李格非也搖頭晃腦,老氣橫秋的說:“早聽恩師說離人擅度新曲,今日此曲一出,天下更無餘曲了。”
“恩師”這個詞,立刻讓趙興立刻收起了輕視的態度,他先對廖小小拱了拱手,請她原諒怠慢,而後轉首問李格非:“李兄口中所言的‘恩師’……?”
李格非一笑,答:“正是東坡居士。我曾求師與學士,你我原是同師之誼,”
趙興連忙重新與李格非見禮,兩人簡單寒暄後,趙興又反身與廖小小謙遜幾句,而後,悠揚的音樂再度響起,蓋住了趙興的謙辭——這是倭女重唱《送彆》。
樂聲中,李格非重複了廖小小剛才的問題:“我好像沒沒聽過這個曲牌,是離人兄所做的嗎?這是什麼格律,如此哀而不傷?”
“不是我!”趙興堅決否認。開玩笑,詞的原作是日本人犬童球溪,音樂原作是美國人約翰.p.奧德威,跟趙興都沒關係,他很老實,老實的承認:“這是一首日本和歌,不是詞牌,曲子麼……”
趙興說到這時,噎住了。因為美國現在還不存在,所以他隻好在嘴裡含糊幾句,把美國的英文稱呼快速嘟囔一遍,打了個馬虎眼混過去。
說完之後,他自己都感到有點慚愧——我怎麼欺負古人不懂英語。
李格非還想細問,馬車外邊又是一聲叫好,看來那人求見的心思很迫切。
周邦彥很樂見這種事,他離京的時候,隻有兩名同學前來送行,而趙興突然到來,給他獻上優美的胡旋舞,又送上一首離彆歌,這讓他很有“麵子”。如果路人再聞風來與他送行,那麼他“裡子”也有了。
周邦彥立刻要求趙興讓開馬車,請外麵喝彩的人進來。等馬車屏風打開,亭裡的人倒是嚇了一跳。馬車外靜悄悄的,但不知不覺中,已經圍了三層人。這些人看到馬車露出一個縫,首先發覺廖小小的存在,立刻呼喊:“好!小小,再來一遍。”
廖小小羞得都要鑽地縫裡。她有心向眾人分辨這歌不是她唱的,但轉眼一瞧,那群倭女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收起了樂器,鑽進馬車裡。現場除了幾個空空坐墊,唯餘她和宋小娘子。
這讓她欲辯無力。
趙興仿佛也有意造成這種誤會,他沒有解釋,隻是透過馬車縫望著外麵的人群中:“誰在那裡,剛才誰在吆喝?”
這句話問的極沒禮貌,對方那不是“吆喝”而是“喝彩”,兩個詞的差彆很大,尤其體現在使用者身份上。前者是販夫走卒,後者乃是“文化人”。
外麵的人群臉上有點不高興,都沉默著。人群中走出幾個戴青藍色瓜皮帽的人,他們拱手作答:“趙大官人,‘一賜樂業’人白大偉、俺誠、李維思這廂有禮了,我等屢次上府求見,卻沒有等到大官人,隻好今日尾隨來南薰門外,沒想聽到一場如此美妙的佳音,止不住叫好,惡了,大官人。”
“惡了”,這裡讀“e”,意思是得罪了。
對方在向趙興行禮,趙興卻仿若未然,他出神的望著那幾個人頭上扣的小藍帽,隻覺的眼熟。
周邦彥聽到他們是來找趙興,一路追到這裡,心裡有點失望,他有氣無力向趙興解釋:“這是‘一賜樂業’人,太祖開國時,他們從海外來歸,向朝廷進貢西洋布,太祖對他們說:‘歸我華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並賜十七個姓:李、俺、艾、高、穆、趙、金,周、張、石、黃、李、聶、金、張、左、白等。隨後他們就在汴梁居住下來,並自稱‘一賜樂業’人。
他們每周都要禮拜神靈,禮拜時頭戴藍帽,故亦被稱為‘藍帽回回’。因其不食獸類腿下筋,故又被稱作‘挑筋回回’,他們做禮拜的寺廟名叫‘西那高噶(synagogue)’……”
“我明白了”,趙興突然開口打斷了周邦彥的話,他指著對方頭頂的小藍帽說:“‘一賜樂業’!不就是以色列嘛。你們是以色列猶太人,頭頂上戴的是猶太帽——難怪我那麼熟悉。你們做禮拜的教堂叫做‘西那高噶’——不就是‘錫安山(聖殿山)’麼,你們是以色列人。”
錫安山是耶路撒冷老城外的一座小山,這裡是大衛城的原址,在讚美詩中,“錫安”是耶路撒冷乃至整個聖地的同義詞。
趙興突然吟誦起一首自己聽過的猶太歌:“在巴比倫河畔,
我們坐下,想起她,
想起她,就止不住淚,啊錫安!
岸畔的楊柳,
掛起我們的琴,
因為監工想聽個曲兒,
那些擄掠我們的人要取樂:
來,給我們唱一支錫安的歌!
啊,淪落於異國,
叫我們如何唱耶和華的歌?”
這是一首讚美詩,趙興曾在聖誕節時偶爾聽過教堂唱詩班吟唱。當時教堂唱詩班唱的是現代漢語,所以他唱得是現代漢語歌。
他吟誦完畢,那些猶太人有點發呆,他們很茫然,似乎不明白趙興說什麼。
其實,趙興的猜測是對的,這些人確實是猶太人——中國猶太人。但他們離開以色列那片土地已經很悠久了,現代考察發現,這群猶太人甚至連猶太人後續新定的節日都不知曉。
據稱,這支猶太人是在大衛王神廟被毀之後,逃出巴勒斯坦的。現代考古發現,他們或許現在巴比倫做了數千年的奴隸,而後花了數百年逃到南亞,又花了數百年遷往中國。
猶太人是一個凝聚力極強的民族,再過一千年後,當猶太人重新建國時,那些離開民族發源地,在異域漂流數千年的部族相繼返國——無論他們身處何地,無論他們所處的環境多麼惡劣,多麼令人難以生存,數千年過後,他們仍沒有丟失自己的信仰。
但唯獨一支遷徙的部族例外:因為這支部族不幸遷移到了中國。
在世界各地上百萬隻遷移部族中,這支遷移到中國的猶太部落絕無僅有地、永遠沒能回歸祖地,而現代考古發現,他們離開巴勒斯坦後,在巴比倫、在南亞孤島的時候,還與散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有交流,但到了中國,他們跟外麵的世界再無交流。
連猶太這麼超強凝聚力的古怪民族,都沒能抵抗住中國隨後發生的幾次“民族融合”,徹底的消失在中國的土地上,這從一個側麵說明,我們民族戰亂多麼頻繁。而中國猶太人的閉塞也說明:即使在大宋這樣的商業社會,古代中國與外界的信息交流也幾乎為零。
由於這支民族最終消失,所以趙興從不知道猶太人曾跋涉到這麼遠的地方,他見到對方對自己的所唱的讚美詩全無反應,暗自歎息一聲——其實那首詩還有後半句“若是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願我的右手萎縮!
願我的舌頭黏在上齶,
若是我沒有思念你,
沒有眷戀著耶路撒冷,
勝似我最大的歡愉……”
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遺忘,有時也是種幸福。
趙興招手請對方進入亭內,重新合攏了馬車屏風,和顏悅色的詢問:“三位,你們找我如此迫切,有什麼事?”
三個人當中,李維思是為首,而“李維”實際上是猶太的部族長“利韋”的音譯,到中國後改漢姓為“李”。這位李維掀起袍子,從袍下拿出了一塊厚厚的布,他望了眼周圍,發現亭中沒其他人,才單手舉起這匹布遞給趙興。
那是一塊帆布——原來他們獻上的西洋布就是帆布。
趙興仔細看完那塊布後,他將這塊布緊緊抓在手裡,抬眼看向麵前的三名猶太人。
猶太佬果然不愧為精明之譽,趙興觀看那塊布時的神態變化,能瞞過在場的幾位傻書生,能瞞過擅於察言觀色的廖小小,卻沒瞞過對麵的李維思,他的唇角浮出一絲微笑,開口說:“一百多年前,我們向皇帝陛下進獻過這種布,但隨後,朝廷官員認為這種布又厚又硬,做不成衣服,沒絲毫用處……今日,我總算找見知道它的人了。”
“換什麼?”趙興一碰到交易的事,馬上露出了商人嘴臉。他目光灼灼,興奮的眼睛都紅了。
“布——大官人正在京城四處兜售印染的四色布,京城的布坊都快被你壓垮了,我們希望大官人給我們分銷權,讓我們共同經銷四色布。”
李維思跟彆人談“分銷權”,彆人可能不懂,但趙興明白,不過他要的更多:“我聽說猶太人都精於算術,我需要大量的數學老師,大量的賬房先生,你們能提供多少人?”
周邦彥搖著頭歎息著,他沒有想到趙興剛才還像一個文采斐然的大詩人,現在就市儈的像一名小販。對麵的李格非倒是帶著微笑冷眼旁觀,廖正一比較木訥,他神色看不出什麼反常。
周邦式年輕氣盛,他腦子裡麵全是剛才的胡姬豔舞,人雖坐到那,心已經飛到馬車上,頻頻張望胡姬所乘的馬車,壓根沒注意這裡的談話。
廖小小與宋小娘子則低眉順眼,看趙興捋胳膊挽袖,擺出一副寸步不讓的態度與對方進行商業談判,又看到周邦彥一副失落的模樣,廖小小嘴一抿,提起酒壺替眾人斟酒,宋小娘子則望著趙興,一邊偷笑,一邊伸手幫廖小小照應。
“我們‘一賜樂業’十七姓,總共一千餘戶,會算賬的有一百個人——成年、未婚配、還沒有職業的一百多人”,李維思回答。
“還有這種帆布,你們提供技術,我提供人手與場地,利潤三七開,你三我七,銷售方麵——各顯神通吧”,趙興繼續要求。
“三七開,這個比例可以——大官人還能提供什麼?”
“一百多人的就業,難道還不夠嗎……好吧,我再加一點砝碼——我在杭州有一片荒地,你們十七姓可以部分遷居到我的地盤……還不夠,那麼我再加一本《聖經》如何?從‘錫安山’帶回來的新聖經。
我有一條商路,可以通往耶路撒冷。或者我再替你們找一位‘拉比(猶太教主教或大祭司)’,我到耶路撒冷給你們找一位……這總夠了吧?”
趙興提到“拉比”這個詞時,李維思的眼睛猛的一下子瞪的仿佛牛眼——這說明剛才這廝壓根是在裝相,他明白趙興說的什麼,他明白“以色列”與“猶太”這兩個詞意味著什麼。也明白“錫安”意味著什麼!
“好,這個條件足夠沉重了!我們什麼也可以不要,隻要拉比。不過,我要申明:我們‘一賜樂業’人可以做奴隸——我們遷居到你的土地上,你可以剝奪我們的自由、我們的尊嚴、我們的生命,但不能剝奪我們的信仰。
我們背井離鄉,七海流浪,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我們隻剩下信仰。俗世可以讓我們屈服,但我們的靈魂屬於上帝!這是恒久的約定!”
“我尊重你們的信仰,遷居到我的土地上後,我允許你們建設教堂,信仰自己的神靈——大宋是個信仰自由的國度,你們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如果你們給我服役滿十五年,我可以把你們居住的土地送給你們,地契上寫上你們的名字,但你們仍可在我的庇護下,在大宋的土地上信仰耶和華!”
“耶和華”這個名字終於使這群猶太人的淚流滿麵,他們相互擁抱在一起,用趙興聽不懂的語言嚎啕著,話中反複提到“拉比”這個詞,趙興猜測,他們是在歡呼:“我們會有新‘拉比’了!”
趙興不知道,他們還在說:“我們有‘應許’之地了!我們有新領主了,他不會把我們當奴隸,他知道我們的大衛王,尊重我們的信仰……”
在廖小小的勸慰下,周邦彥那裡幾杯烈酒下去,除趙興外,其餘在場的人都已經薰薰然,他們渾沒注意這場談話。他們不知道,自己當時見證了一段曆史。
若乾年後,當趙興最困苦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背離了這個“叛賊”,唯獨“一賜樂業”人,他們哪怕吃糠咽菜,哪怕被圍困於絕地,哪怕十死無生、明日無望,仍在默默地為趙興打理後勤,管理產業。他們寧肯餓死,也不觸動屬於趙興一根草——即使後者根本沒給他們發薪水。
世人驚歎於“一賜樂業”人的理財能力,也都在納悶:為什麼出任何代價,都引誘不動一位“一賜樂業”人離開那名“叛賊”——原本,當時在場的四名太學生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們壓根沒注意這場談話。
或者說:他們當時雖在現場,卻不理解趙興他們在說什麼,理解不了這場談話的意義!
周邦彥的記憶隻到了這裡,“一賜樂業”人擁抱在一起哭喊時,他已經醉了。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已回到城裡——不,是回到相國寺碼頭,一艘獨特的海鰍舟搖晃著,正在駛離岸邊。沒等周邦彥詢問,一個老者鑽進船來,向他咧嘴一笑:“周太學,小老兒焦觸。興哥兒安排你坐這條船,我們直駛廬州,太學可以到廬州碼頭再下船。”
沒有船能直駛廬州,因為到廬州走水路,要到瓜洲拐向長江,在無為軍轄內逆濡須水進入巢湖,穿過巢湖再逆流進入淝水……焦觸所說的“直駛”,意味著這船需要拐來拐去,繞很大一個圈子。
周邦彥感念趙興的仗義,禁不住整整衣冠,向東稽首。
這時,趙興正進入蘇軾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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