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是日本唐代時,一位無名詩人留下的,源業平吟誦這首詩,既是寫景,也是喻示心情——當此時刻,他“心事浩無涯”。
蘇東坡與蘇門六學士,加上李格非、周邦式聽到這首詩,都在搖頭晃腦的背誦。一邊的樸寅光不甘心,他馬上也吟誦了一首當代高麗詩人崔衝的《絕句》:“滿庭月色無煙燭,入座山光不速賓,更有鬆弦彈譜外,隻堪珍重未傳人。”
這首詩引用得不好:現場無鬆無月無人彈琴,唯有一個庭院而已。這首詩絕對不應景。
陳公川嘴角露出鄙視的笑,馬上還擊了一首當代越南名僧、福建移民(楊)空路的《漁閒》:“萬裡清江萬裡天,一村桑拓一村煙。漁翁睡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
其實這首詩也不應景。現場雖有一個小湖,昨天雖然下了雪,但哪裡有“漁翁”?
源業平笑的更倨傲了,他往雪地上一坐,直接吟誦起唐代高僧空海(774-835)所寫的《後夜聞佛法僧鳥》:“閒林獨坐草堂曉,三寶之聲聞一鳥,一鳥有聲人有心,聲心雲水俱了了。”
這已經是鬥氣了,陳公川發現了自己的失誤,馬上補救,吟誦越南當代詩僧滿覺大師(1052-1096,俗名李長)所寫的偈頌:“春去百花落,春到百花開。事逐眼前過,老從頭上來。莫謂雪殘花落儘,庭前昨夜一枝梅。”
樸寅光怒氣勃發,他覺得唯有吟誦長一點的詩才能讓這兩人服氣,一著急,他又吟誦了一首更不著邊的詩:“飛仙閣在青冥,月殿笙歌曆曆聽,燈撼螢光明鳥道,梯回虹影倒岩中,人隨流水何時儘,竹帶寒山萬古青,試問是非空色裡,百年愁醉坐來醒。”
這是唐代高麗詩人樸仁範(生卒不詳)寫的《涇州龍朔寺》。
自恃“衣冠唐製度,禮樂漢君臣”的源業平自覺這場鬥詩取得了大勝,他不再理會樸寅光與陳公川,轉向趙興吟誦道:“未見君容但聞名,寒菊入夜白露生。終宵彷徨晝複念,魂斷相思露也輕。”
這是情詩,這種詩讓源業平這位著名玻璃吟誦給一位男“同誌”,直令趙興渾身起雞皮疙瘩。他趕緊轉移話題,單手一指身後:“請鑒弓!”
趙興打岔,秦觀那廝渾沒有自覺,他躍躍欲試的說:“離人,你的詩呢,快吟誦兩首,你不行我上,我已經做好三首了。”
黃庭堅氣的重重拍了他一巴掌,低聲喝斥:“作詩?!在場的哪個不行,還用你來?”
是呀,在場的都是宋代赫赫有名的大詩人,隨便哪個扔出去,都可以當其他三個國家詩人的祖宗——除了趙興。
所以,在這場“三國鬥詩”,以顯示自己很有文化,很有品味的時候,趙興雖一語不發,但他身後那些重量級巨匠的出現,已經顯示:這個時代的最強音在他身後,而那三個國家所炫耀的,都是漢詩而已。
源業平沒有回答,也沒有移動。他身邊的紀守中邁前一步,插嘴問:“刀呢?”
趙興一指自己院中的那間唐式小屋,喊:“請!”
按照禮節,是趙興先向客人展示自己用過的刀,或者其他武器。剛才趙興一時失誤——主要是為了掩飾秦觀的無禮——把這個細節忘了。現在,儀式又恢複正常。
在這間唐式廳堂裡,蘇軾迎門而坐——在倭國,坐這個位置主持這場典禮的是天皇。蘇軾身後站著那群好事的蘇門六學士,兩個好奇心太強的李格非與周邦式也站在學士堆中。陳公川坐在下首,陪坐的是一位湊巧遇上的“一賜樂業”人俺誠。趙興與陳慥、源業平與紀守中並排,相對而坐,四人相隔兩丈遠,場中心盤膝而坐的是中介人樸寅光。
趙興的武器多,他呈上來的大大小小五柄劍。第一柄劍是他曾經用過的唐刀,現代叫“日本武士刀”。他按照出刀禮,先用兩手將刀劍托起,然後彎腰向刀鞠躬敬禮。
這一鞠躬其實不是向刀鞠躬,而是向製作刀的工匠鞠躬,表示尊重他們的勞動。
鞠完躬,趙興取出一張懷紙(宋代對“手紙”的稱呼,因放在懷中,故稱“懷紙”),咬在口中,然後用左手緊握刀鞘,鞘底向前,右手持柄,用左手大拇指輕輕按著刀脊,悄無聲息的,毫不停頓地一氣拔出長刀。
等刀鞘分離後,他把刀與鞘橫著並放在一起,刀柄向左擺設——這是因為刀左是刀的正麵,而刀柄向左,也同時意味著自己無威脅性。若刀柄向右的話,即表示可以用右手拔刀,隨時出鞘傷人。
稍後,趙興將刀與鞘平推給樸寅光。
廊下,那位名叫翠依的倭女奮筆記錄這幅現場景象。
樸寅光把刀與鞘調了個方向,刀刃麵向自己,然後平移到源業平所在的方位,再拿起刀鞘,將刀身平著推給源業平身前。
源業平先沒有伸手,他也向刀鞠了一躬。這也是向製作刀的匠人鞠躬。然後他取出一張懷紙咬在口中,手中又捏一張懷紙按住刀脊,一手持刀柄,一手捏刀脊,雙手將刀舉至齊眉,從刀右側開始,慢慢向刀後移動目光,欣賞起這柄刀。
在鑒賞刀劍前先在口中咬一片懷紙,是為了防止刀身沾上口沫。用懷紙捏刀,是為了防止手接觸刀身的表麵,令手上油脂弄臟刀身,破壞原有的防鏽油層。
鑒賞時是不能說話的,這是為了防止唾沫沾上刀身,引起鏽蝕。所以,整個大廳顯得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源業平鑒賞完畢,放下刀,並將其推到樸寅光身側,鄭重其事的讚歎。“好刀!這是天皇陛下禦賜的三胴刀。真是好刀!那上麵還帶著血腥味,想必此刀曾飲過不少鮮血,啊,我聽到它在吼叫!”
趙興聽對方的說法,肚裡發笑——刀怎麼會吼叫,工具而已。
古人就是喜歡玩這些玄虛。
樸寅光向對方遞出刀鞘。源業平雙手接過,將刀鞘移至腰部,然後左手在腰間按住刀鞘,右手持刀柄,將刀無聲無息的插入鞘中。
日本式的拔刀與還刀動作,都要求刀與刀鞘不發生碰撞,因為這樣會損傷刀刃,刮花刀身或鞘內。這一動作要求優雅與舒緩,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可視為最佳。在這點上,趙興做的不錯,源業平也很好。
倭刀被重新推回到趙興麵前,趙興又向樸寅光依次遞出黑色的弧形刀、花紋鋼的阿拉伯彎刀,威尼斯刺劍——最後遞上的是一柄條頓騎士大劍。
源業平欣賞完這些五花八門的兵器,一時之間摸不著頭腦,他望著趙興身前那琳琅滿目的武器,再望望自己身邊那孤單單的三柄長短刀,有點委屈:“長門閣下所使用的武器如此花樣繁多,難道你都會使用嗎?”
趙興誠實的點點頭,一邊熟悉他的秦觀看到趙興臉上又浮出那憨厚的笑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接著,趙興一指身邊的武器,一個個盤點:“這柄唐刀是我最早使用的武器,我愛它製作之華美,刀刃之鋒利……但可惜,這種刀是低溫鋼製做的,在海上漂泊的時候,它太容易生鏽,每天都要保養兩三遍。
於是,我開始尋找新武器——這柄黑色的弧形刀,乃是廓爾王國(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時代廓爾地區土著酋長所建立的一個政權,當時以出口盔甲、兵器、警犬和奴隸著稱)勇士喜歡用的腰刀,我叫它烏茲刀。
我用十斤茶葉,跟廓爾人換了五十柄刀,又用一百匹絲綢跟他們買了二十名高山武士,這些高山武士,我叫他們廓爾喀武士……海上生涯很無聊,閒著沒事我就要求這群人教授我彎刀術。
後來,我又從阿巴斯王朝購買了多名馬姆留克(奴隸)武士和百餘把彎刀,在陸地上,我就跟馬姆留克學習騎駱駝,學習騎馬戰鬥……也正是這群人,保護我穿越了阿非利亞大陸,讓我能活著抵達地中海……但可惜的是,在連續的、殘酷的、不勝則死的戰鬥中,他們戰死過半。
三年裡,我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我每天生活在刀鋒邊緣,一睜眼,當你們在櫻花樹下擺開席子飲酒作詩的時候,我在為生存搏鬥,我在刀尖上舞蹈,我拚命地揮舞這些武器,殺開一條向前血路。阿非利亞大陸啊,我不是坐著轎子穿過它的,我走過的路,身後都是鮮血,是它們幫我爭取到呼吸的權力。想想看,我今天還能站在這裡,說明了什麼?你竟問我會不會使這些武器?”
源業平不答,他身後的紀守中一指最後兩柄一粗一細,對比十分鮮明的兩柄劍問:“這兩柄呢?”
“這兩柄劍屬於兩名歐羅巴人,寬的這柄是馬上騎士劍,擁有者是一位諾曼伯爵;細的這柄是隨身佩劍,擁有者是一位法蘭西子爵。我在一次旅行中,解救了遭遇圍攻的他們,於是,我跟前者學習使用騎士大劍術,跟後者學習使用刺劍(現代稱‘花劍術’)……”
趙興瞥了一眼紀守中,指指那柄騎士大劍又說:“用這柄大劍需要穿上全身鐵甲,那是一套非常華麗的諾曼全身甲。除此之外,還要配合戰斧、盾牌、釘錘,鏈條、漁網……等等的使用,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戰鬥模式,光學大劍術花了我整整一年。”
說完這些,趙興看了看源業平那紅潤、俊美異常的臉,他輕聲問:“你是在花前月下練出的箭,而我是在刀光劍影中、在叢林沙漠中、在生與死的搏殺中練出來的……還用比嗎?”
說完,他手在肩頭比了個手勢。
紀守中麵沉似水,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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