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援的病房布置的像一個現代人的臥室,一張大床,幾間衣櫃、一張軟榻,一個熬夜看書櫃。章惇昨日是在軟榻上睡的,剛才章援的蘇醒讓他激動異常,除兒子的聲音外,沒有聽見任何動靜,此刻,章援一問,他馬上察覺到窗外的聲音。
那是陣陣馬蹄聲,馬蹄聲中還夾雜著喊殺聲、呼喊聲、奔跑聲、砍劈聲……似乎窗外正在進行一場戰鬥。
章惇聽了片刻,輕輕搖搖頭:“這可是趙離人的城堡?有誰能翻過如此高大的石牆,進到城堡裡來發動攻擊?再說,這裡是杭州,沒聽說盜匪敢襲擊……我去看看!”
章惇昨日已觀察過了,這座城堡,除了堡牆住了三四百人外,在山坡最高處,修建那座鐵爐堡的工人也足有一千五百名,而且都是精裡壯的漢子。他又聽說趙興擅長組織調動人手,敢在宋代進攻一位組織學專家的住宅,誰吃飽了撐的,想找死。
窗外確實有打鬥的聲音,劈劈撲撲的拳拳到肉。章惇疑竇叢生,但屋裡的兩個倭女還在不慌不忙的嘬起櫻唇,專心致誌的吹涼勺子中的熱粥,她們這種不慌不忙的態度讓章惇緊張不起來,他很沉穩的站起身來,背著手,一臉慈父的神情叮囑兒子:“莫慌,待為父去看看。”
章惇他們住的是客房,這棟房子在半山坡上,嘈雜聲隔著趙興那棟房子,從山坡背後傳來。章惇背著手,不慌不忙的向吵鬨處走去,才走幾步,他陡然止步——自己仿佛又忘了什麼?
豁然回首,正見山花爛漫。
一夜之間,滿山的花樹全都開花了,那些花樹有好幾個品種,有青膚櫻,樹皮粟褐色,葉如披針,花似重瓣,白色粉色;有彩霞櫻花,花朵很大,玫瑰色,密密的花枝從樹頂劈下,宛如一道彩霞……
一夜之間,櫻花迅猛地開放。開的豔麗而燦爛,帶有一種掙紮中的綻放,似乎唯恐錯過了好時光,才拚儘一口氣,將畢生積蓄的美麗一起綻放。
它突如其來,勢不可擋。然後在風中墜落。沒有任何留戀,仿佛是花吹雪。那一片櫻花樹林一邊綻放,粉白的花瓣還在不斷地墜下。
突然想到,這也許是最儘情的花朵。因為它早死,就象某段奮力拚搏的人生,沒有機會變壞。所以留下一生的回想。
也許悲涼。卻是美的。
微風輕拂,滿樹的花瓣隨著微風飄舞,花瓣雨下,一名素白唐裝的男子披散頭發,手裡持著一副折扇,神態癡迷的在花樹下徘徊,嘴裡似乎念叨著什麼,好像是在作詩。
那人章惇認識,正是那位秀美的倭人源業平。
章惇被此情此景吸引,禁不住走了一會神。才想起兩句詩,又記起兒子在房裡等答案,他便緊趕了幾步,走過趙興的屋子,來到了山坡高處。
山坡在這裡拐了個彎,開始向下。下麵是一片綠草地,有些地方人踐踏的多了,已經露出光禿禿的泥土。從這個坡的側麵,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城堡石牆,都零零星星的站滿了人,他們正揮舞著各種器械,似乎在鍛煉身體。管理過軍隊的章惇認出了那些器械基本上與軍隊有關,都是些類似於石鎖石杠的鍛煉力量的器械。
草地中心最顯眼的是趙興——或許是一個類似趙興的巨漢。因為他穿著全身鎧甲,連麵部都罩在鐵甲內,隻見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手持著一個圓形盾,另一手則手持一杆長矛,來來回回從坡底跑到坡上,再從坡上跑到坡下。
每次跑到坡頂時,趙興總是用盾牌擋住身子,另一手則將手中的長矛用力朝前刺去,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但趙興仍在堅持。
反複看趙興重複這一單調的動作,章惇都為之抓狂了,終於,趙興的動作有了點變化,隻聽他長矛尖端處發出叮的一聲響,好像刺中了什麼。章惇仔細一看,發現半空中吊著一個鐵環。
那鐵環隨風飄蕩,趙興每次縱馬來回,都在努力把槍尖刺入環中,這次他終於如願了。
長槍順著鐵環空隙處刺進去,快馬奔跑的速度過快,趙興似乎來不及從環中抽出長槍,他隨手棄著長槍,頭也不回的快馬馳過。等回到坡頂,他右手又多了柄彎刀,這次他縱馬跑來跑去,反複在用彎刀砍那枚鐵環……於是,單調的動作重複了又重複。直到馬刀砍中那枚鐵環。
章惇看了半天,都忘了回去安慰自己的兒子。等趙興這次丟棄了彎刀,他跑到坡下,翻身跳下了馬。而後,他的弟子騎著一匹馬上去,重複著趙興剛才的動作。趙興則站在原地,觀看彆人打鬥。
正在打鬥的就是章惇昨天看見過的那幾名藩人武士,他們八個人分成四隊,相互拳腳交加,拳拳到肉。章惇原先在房間內聽到的打鬥聲就來源於此。
在這群高山武士周圍,還有幾個赤著膀子的人在舉著杠鈴玩耍。
趙興解開了鎧甲,摘下了頭盔,他看了一陣那群高山武士的打鬥,發出一聲惡叫,跳進圈裡更那群人打鬥起來,打到半中腰,他仰臉看到孤零零站在山坡上的章惇,一愣神間,被兩名廓爾喀武士壓在身下,死死的不能動彈。
等趙興拍地認輸,兩名廓爾喀武士鬆開他,趙興大汗淋漓的跑到章惇跟前,見麵先問安:“章老子,文穀兄醒了嗎?”
章惇答:“離人的手段果然不凡,吾兒吃下藥就不再拉痢,剛才醒了,吃了小半碗粥。”
趙興也不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他接過倭女遞上的毛巾,一邊擦汗,一邊請章惇先行。
轉過山坡,章惇又指指滿山的花樹,讚賞的說:“你昨日回來,今日滿山嬌豔,卻說花也識主,迎君而開,甚令人喜!”
趙興湊趣說:“不如說此花特特為章夫子開,章老子昨日來到我府上求病,今日文穀兄醒了,漫山花開,豈知它不是為大人賀!”
章惇心花怒放,仰天大笑,笑完,又指指漫山的花樹,問:“這什麼花,很特彆?”
“山櫻抱石蔭鬆枝,比並餘花發最遲。賴有春風嫌寂寞,吹香渡水報人知……這花是櫻花的一種”,趙興回答。
章惇深深的看了一眼趙興,他覺得趙興剛才引用的這首詩彆有意味。因為這詩是王安石寫得,而王安石生前最喜愛櫻花。
章惇以為趙興是在暗示他雖然披著蜀黨的皮,但骨子裡卻是讚成變法的。甚至連王安石最喜歡的花他也喜歡。
其實他猜錯了。
趙興園子裡遍植櫻花,是因為在他以前的知識裡,中國櫻花是從日本傳入的。但等他到了這個世界,卻發現事實與他所學的內容恰好相反,櫻花的原產地是中國——當然,他還不知道櫻花原產地是喜馬拉雅山脈。
中國栽培櫻花的曆史最早可以推朔到秦漢時期,那時的櫻花還是一種皇家植物,栽培於宮苑之中。唐朝時已普遍出現在私家庭園。唐李商隱用“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讚美櫻花。而白居易則專門寫了一首櫻花讚:“南館西軒兩樹櫻,春條長足夏陰成。素華朱實今雖儘,碧葉風來彆有情。”
日本人認為,他們的櫻花是從雲南引進的物種。是唐代一名雲南僧人渡海前往日本傳法,順便把櫻花帶入了日本——這也是世界植物史的公認。
趙興弄清楚日本人的想法後,便報複性地把自己院子裡栽滿櫻花,這次,他終於可無所顧忌地享受這種“唐僧花”。
宋代喜歡櫻花的最著名人物就是王安石。王安石這個人邋遢,不拘小節、對飲食衣著毫無挑剔,上朝時朝服上沾著大塊墨跡,都理直氣壯的挺著腰,要說這老頭還有什麼喜歡的物事,那唯有櫻花。
王安石“身負天下大名三十年”,朝廷屢次召喚他入朝都遭拒絕,隻專心培養人才。他教出的那群學生隨後成了支持他變法的主力。這群學生視王安石為“現世聖賢”,並把他所有的行為都視為崇高的。
王安石罷相後,朝堂沒人敢喜歡櫻花,而趙興卻把這種花朵當作“行道樹”,栽滿了整個莊園,這種行為的一個隱喻就是“荊公喜好,就是行路指南”。
這個暗示還不強烈嗎,所以章惇口中不言,但心裡已暗自把對方視為同黨。
現在,新黨人士都是受迫害的,章惇深受趙興大恩,趙興不肯正式表露身份,他當然不再強逼。不過自此以後,他望向趙興的目光親熱了許多。
趙興走過櫻花樹,看到源業平仍在癡癡迷迷的徘徊,他止住了腳步,心裡奇怪:源業平這廝怎會喜歡櫻花?難道是宿命的相逢?
這年頭日本人喜歡什麼——蘇東坡喜歡什麼,倭人與高麗人就喜歡什麼。
蘇東坡在黃州說了:梅蘭竹三君子。日本人照辦——最喜梅花!每年賞花會由日本天皇主持,賞的不是櫻花,是梅花。賞櫻花該是後來的事……難道,與源業平這小子有關?
趙興好心地告誡:“源殿,身為武士,怎麼能忘了每天的鍛煉?這可不行,你也應該下去練一練。瞧你,每天不是醉酒笙歌,就是吟詩弄句,這可不是武士的心境。”
源業平目光逐漸有了焦距,看到是趙興,他晃了晃腦袋,翻了個白眼說:“練?有用嗎?我再練也打不過你:小菊花的種子,再怎麼鍛煉,也不能開出大菊花。”
聽到這麼曖昧的詞,趙興連忙緊走幾步,竄進了章援的臥房。
臥房內,盛裝打扮的陳伊伊正帶著昨天留下的那名醫生看望章援,僅僅這一晚上,陳伊伊頭上的首飾也像滿院的花樹一樣綻放開來,滿頭紅的綠的、金的銀的,寶石亮閃閃、晃的人眼睛隻看到一團光亮,都看不見人影。
趙興走過去,連續從陳伊伊頭上拔下簪子,發叉,不一會桌子上堆了一堆首飾,陳伊伊剛開始以為這是種特彆的親熱,等到頭上隻剩三兩支簪子,她方變了臉色:“怎麼,阿珠姊戴得,我戴不得,我可是……”
阿珠也戴成這樣?趙興打了個哆嗦,連忙解釋:“布局,我跟你說過布局的問題。黃金律你記得嗎?繪畫要講究色彩搭配,佩戴首飾也要這樣。有一個定律叫做‘三色原則’,說的是穿衣服,戴首飾,最多不超過三個顏色……
突出主題,要突出主題。色彩一多了就要混亂,反而弄不清你想表現什麼……”
章惇剛開始看趙興動作,很看不慣趙興如此寵愛自己的小妾,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於人前親昵,等趙興說到這裡,章惇慢慢眯起了眼睛,脫口而出:“李公麟曾說離人擅畫,他曾向你討教畫麵布局……但我卻從未聽聞離人畫過什麼,這就怪了?不過,怎地米芾也如此說呢?
我曾聽蘇老坡說,離人也擅作詞,做過一兩首好詞……那些詞我也聽過了,確實好。但蘇老坡還說,離人不喜歡以詩名傳頌世人。我就更奇怪了?
陳師道的情形你也見了,為苦求一兩佳句,都折騰的全家不安。士人學子一生孜孜以求什麼,不就是想以才華驚動當世?離人以為才華是什麼?不是詩才?不是畫藝?不是醫術?還能是什麼?還能有什麼?”
此刻,章惇對趙興的學問已經產生了濃濃的好奇,要不是有蘇軾這個大牌在明處,估計他會問清楚趙興的師承淵源。
趙興“做的幾首詩”,恰好都能看出一點蘇軾豪邁風格,這點讓人肯定了他與蘇東坡之間的師生關係,恰巧黃州又是個消息閉塞的地方,人們難以肯定蘇東坡在黃州時教了趙興多久,又都教了趙興什麼東西?世人唯一知道的是:趙興與蘇軾打了個賭,把自己賭輸了。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被蘇東坡逼得天天上門來等待教訓……其實,那時在蘇東坡屋裡上課的是程氏弟子。
這是首次有宋人對趙興的師承淵源產生了懷疑。
這個懷疑也許將伴隨趙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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