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儀不知道這點,他以為是廖小小撒嬌,所以便改變了話題,指點著眼前這座閣樓,說:“離人賢弟,此閣景物甚佳,不如我們各自賦詩一首以讚美景。”
趙興把頭搖的像波浪鼓:“啊啊,我最頭痛最對聯吟詩了,李兄詩歌的才能,我這輩子是拍馬都及不上,索性‘李兄麵前不談詩’!”
這是對詩人最高的誇獎,因為不久前有一首詩專門嘲弄那些在李白墓上作詩留念的俗人,詩裡說的是,李白墓前做詩詞,魯班門前耍大斧。於是,“李白墓前不做詩”便成了對人詩才的恭維。而且是最高恭維。
李之儀被這句恭維弄的渾身毛孔都張開,但他還要例行謙虛下:“離人說笑了,你雖然說不做詩,不作對聯。但你在金明池上會新樓所做的那副對聯,人皆讚‘急智’。另外,你做得那三首詞,也皆出手不凡?你若言不得詩,密州何人再能言詩。”
李之儀這話說得也是句大實話,趙興剽竊的那三首詩都是千錘百煉的名句。密州除了他,李之儀、王子韶、索問道,甚至算上範鍔等人,都不是以詩歌聞名於世的,所以,若那三首詩詞真出於他手,密州再無第二個人敢在他麵前談詩論詞。
可惜,趙興的自知之明很強悍。
“哦?我都做了三首了嗎?”趙興不清楚自己的“累積剽竊數”,這個話題他不敢再談,忙轉移話題:“李兄,你打算在密州待多久……我有個想法,你可以待在這裡過正旦(春節),等過完正旦我從海路送你上京。”
“隻要能在二月二趕到京城就好”,李之儀回答。二月二趕到京城不是為了趕“龍抬頭”的節日,而是為了應付二月九日前任命地方官員的“縣召”。
“沒問題,從海路入渤海,再通過流東水河(北黃河運河的南支流)到汴京,一路既快又穩”,趙興給了對方一個安慰的笑容,又補充說:“再過幾天,恰好是重陽登高節,我領李兄去遊覽一下密州的景色……李兄來此一趟,總得為密州留下幾首詩詞。至於我這座閣樓就罷了,我不希望在我生前,把詠歎碧霞閣的詩詞流傳出去。”
李之儀剛才從布幔做牆的細節中,已經領會到對方的小心謹慎,他歎息一聲:“可惜,如此佳美的景色,我等生前恐不為人知了。”
李之儀今年49歲了,趙興則看不出實際年齡,但他以抵達宋代那一年算做20歲,以此作為戶籍參加科舉。由於他的相貌年輕,再縮小幾歲也有人信,所以,在趙興生前不公布這座閣樓的真相,也意味著李之儀生前不能將這些詩句公之於眾了。
這雖然有點遺憾,可趙興胡蘿卜劈頭蓋臉一上,那就不是遺憾了。
李之儀的家眷是在傍晚時分趕到趙興府上的,這時趙興與李之儀已經酒酣耳熱,兩人正泡在熱氣騰騰的池子裡,吃著宋代的休閒食品“乳糖真雪”——這玩意要用現代語言稱呼,叫做“冰激淩”。
泡熱澡,吃冰激淩,旁邊幾個豔麗的倭女渾身赤裸,按照唐代習俗替客人擦背捏肩……再加點現代味道,那就是泡泡浴。這日子過的得,真是讓人懶洋洋的興不起挪動手指的興致,一不留神就喝醉了,李之儀家眷趕到時,隻有廖小小還清醒,她守在門邊正與胡姬研討曲目,絲竹低低,斷斷續續、纏纏綿綿,浴室裡隱隱傳來呻吟,這聲音弄得女眷不敢深入。
“怎地了?”陳伊伊揮舞著小拳頭問小小:“裡麵做什麼,你怎不進去伺候?”
廖小小鞠躬:“支婆,官人與李大人談詩,酒酣耳熱,想要沐浴。官人又叫了一群倭婆子進去,說是踩踩背,卻令奴家守在門邊,如今酒送進去十數瓶了,乳糖真雪吃了一甕,還有爆米花、花生水果,想來官人醉了,剛才還唱歌呢,現在隻剩哼哼了,支婆要進去嗎?”
伊伊看了阿珠一眼,沒說話。阿珠掃一眼李之儀妻,見對方臉色平靜,馬上說:“快將澡堂石床燒熱,官人今晚可能宿在裡麵,小小,令人小心伺候了。”
其實,阿珠她們要進去也沒什麼禁忌。宋代有男女同浴的風俗,至今河南某些地方還保留這一習俗,亦如當代日本。但趙興讓廖小小留在門外,使得女眷們不好舉步闖入,少頃,阿珠開始安置客人,由那倆醉漢在澡堂發酒瘋。
果然,這兩詩人當晚鬨了一夜,就睡在澡堂裡燒的熱滾滾的大石頭上,直到第二天酒醒。第二天,倆醉漢起身神采奕奕,倒是廖小小,無需化妝就能頂上倆黑眼圈。
剩下的幾天,趙興這裡忙忙碌碌的鬨著搬家,等到眾人都住下了,也重陽節了。這一天,滿城的官員都放假。作為地方官王子韶等人先是去鄉間,與父老舉行鄉飲酒禮,然後賞菊開詩會……這樣的生活不是趙興能夠應付來的,所以他推遲了王子韶等人的邀請,和張用等軍官聯袂出去舉行野餐會。
原本趙興這一天也給家中仆人放了假,讓大家各自尋樂子,但幾名廓爾喀武士無處可去,又與當地人語言不通,所以也就跟著趙興而去。程族弟子與幾名一賜樂業人也便隨大流,結果趙興這一行人浩浩蕩蕩,加上張用已經到了一百多人。
走在路上,張用回頭望望浩浩蕩蕩的隊伍,搖著頭感慨:“聽說大蘇學士知密州的時候,留下了一首詩說‘為報傾城隨太守’,我們這算不算半城出遊了。”
趙興搖搖頭,吟誦道:“家師在日,留下‘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如此大慈悲之心,我等豈能及也!”
當年密州全城陪蘇東坡出遊,那是因為蘇東坡的愛心與慈悲。蘇東坡就任密州的時候,恰好當地鬨荒災,蘇軾看到老百姓生活十分困難,餓孚棄兒滿地,心情十分沉重,他為自己無能為力解救老百姓的疾苦而愧疚,寫了這首《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一詩……也就是趙興剛才吟誦的詩。
為救民於水火,蘇軾上書朝廷,請求減免稅賦。同時祈雨抗旱,驅除蝗蟲,賑災捕盜。采取這些措施後,密州百姓非常歡迎,社會也稍稍安定。對於棄嬰,他發動官員去撿,然後分彆安排到各家撫養,政府按月給撫養費,兩年內救活數十人之多。使得滿城百姓感激這位善心人。
等他帶領當地人度過了災難之後,當地人自然肯陪這位玩心深重的太守胡鬨,於是才有了蘇東坡出去打獵,全城百姓尾隨著,“左牽黃,右擎蒼”的轟動。
趙興來密州,但他不是地方官,每日就在軍營打轉,到目前為止,當地百姓多不知道這位新判官是蘇東坡的弟子,而趙興的身份隻在官僚中流傳,所以他沒有找到百姓們對他的眷顧。
不過,密州團練已經感覺到了這位新簽判的手段。隨著他們的房屋建完,都作院的工人回歸,看到的是一棟棟新式的大瓦房,而修建灣口水寨的軍士偶然返家,也將營地內的變化帶回了軍營,這便使趙興的威信在團練當中無以複加。連他悄悄組織“效用船隊”的事,都有意識的幫他隱瞞……
也許,要不了多久,這位蘇門弟子的名望,也能與老師一樣,但現在還不行。
今天,眾人的目標是馬踏湖,這個湖有“北方江南”的美譽,曾經是蘇東坡最愛遊玩的地方。走在蘇東坡曾經走過的路,趙興感慨萬千:“爾曹身與名俱滅,千古傳揚唯我師”。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一眼身邊的李之儀,又加上了一句:“還有李兄!”
這句話說得狂妄了點,實際上千古傳揚的不止這兩人,還有掩埋過萬具無名野屍的李之純,還有範鍔,還有這時代無數璀璨的群星與明月。
但李之儀沒有打斷趙興的狂言,他揮舞著手中的馬鞭,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接受可趙興的恭維。
官場規矩,沒有做官的人前去官員府上拜訪,官員們要支助對方一些錢財,這是古代留下的一種純樸禮節,叫做“養文章種子”,俗稱“打秋風”。含有鼓勵對方繼續讀書上進的意味,雖然這種習俗後來變了質,但在宋代,它還保持當初的純樸。
李之儀到趙興府上拜訪,趙興當然也要按照規矩給予回饋。他給的回饋一般都很豐厚,尤其是能讓他感動的詩人,更不會在他這裡失望。李之儀前後總共獲得了一千貫的現金,再加上幾匹馬、一套馬車、綾羅綢緞、文房四寶,林林總總的物事總價值達三千貫。
這是一個中產家庭所能獲得的財富總量,相當於趙興一船貨物的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而宋代一般“打秋風”所獲的均價是:十貫錢。陸遊曾一次獲得過雙份——二十貫,很是炫耀一番,連做了好幾首詩自誇詩才……
有了錢,尤其是知道自己臨走時還會按規矩收到一筆路費,李之儀的氣度也不一樣了。他現在騎得是一匹趙興送來的女真閹馬,身後跟著趙興送的兩馬拉的油壁香車,馬車裡坐著他夫人與侍兒。近日在趙興府上吃得好喝的好,臉色紅潤的他手上不時晃著馬鞭,頻頻得意的瞥向路邊的行人。
趙興的隊伍很龐大,一百多人不是坐馬車就是騎馬。那群女真人運來的戰馬,除了被朝廷買去後,剩下的都被趙興吃下,分配給團練營的軍官。最近趙興出售了一批石頭,每名軍官都分了一批紅利,現在軍官們錢囊鼓了,也買得起馬了,這次出行對他們是一種炫耀。所以恨不得把全副家當都披在身上,這讓隊伍顯得氣勢逼人。當然,這隊人走在路上,掀起的煙塵也很大。
陳伊伊首先受不了這種塵飛土揚,她頻頻派人來向趙興要求分頭走路,或者暫時休息下,趙興興致很高,剛開始隻是勸解伊伊忍耐,但等到程阿珠也抱怨後,他無奈命令隊伍暫停。
軍官們催馬正玩出興致,趙興中途停下,有些擅於逢迎的官員也停在附近,而一些耐不住性子的軍官則直接帶著家眷繼續趕路,這倒使隊伍的人數減少了很多。
這是一條官道,山中人口密集,官道邊有許多客舍,趙興他們停留的就是一家帶酒樓性質的路邊旅店,老板殷勤的在後麵準備好了空房間,讓女客洗漱,前麵的院落則準備好了馬廄,由店夥計牽去照料。
張用今天沒帶他那群“花胳膊”出來,也許是給他們放了假,但他身邊雖沒花胳膊簇擁,百多名帶刀帶弓的武官圍攏著,倒並不顯得氣勢低。
宋代文官比較鄙視武官,李之儀沒去武官那裡湊熱鬨,他跟著趙興來到酒店的大堂,皺著眉頭看著酒店內的各色人等,不耐煩的說:“離人,還是讓他們準備一間靜室吧……”
趙興撿了一張空桌子坐下,他好奇的在廳堂裡四處打量著,嘴裡回答著李之儀:“諸色人等,正是民情世態,樣樣皆動人心。李兄不覺得坐在他們中間,看著那些笑臉,心中很快樂嗎?
我記得家師在密州修超然亭時,曾在《超然台記》說:任何事物都有可觀賞的地方。如有可觀賞的地方,都可使人有快樂,不必一定要是怪異、新奇、雄偉、瑰麗的景觀。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饑。依此類推,我到哪兒會不快樂呢?
李兄,眼前風物,入目令人喜,滌清我腸胃,你瞧著不快樂嗎?”
拿李之純跟蘇軾等同相比,李之純還有什麼不快樂,他看了看周圍的那些販夫走卒,也被他們的笑容所醺醺然:“是我著相了,離人說的對,一草一木也關情。”
胡姬喀絲麗端著暖水瓶替二位斟上熱茶,水衝在杯裡發出清脆的激流聲。本來,店裡的“茶飯量酒博士”手裡提著暖水瓶走過來,見此情景歎口氣,他望了望對方那奢華至極的紫金外殼暖水瓶,嗅了嗅空氣中飄蕩的茶香,歎了口氣,說:“是小龍團!這是貢茶,唉……”
博士歎息的走開。
喀絲麗端的是暖水瓶——沒錯!是暖水瓶。宋代暖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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