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臣僚建議,說你的鰍棧傳信可靠、快捷,章大人仇人過多,上一封官誥有可能是故意被竊走的,所以,為穩妥起見,可以讓這封官誥由你的鰍棧來托運……離人兄,章老子認為,現在的情況他不適合出仕,而毀去那份信函,對你來說是舉手之勞,不知道你肯不肯幫忙?”
趙興嬉皮笑臉:“你今天真是跟沈括一道的——什麼舉手之勞?章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可遺失官誥,好大的事啊!首先,傳遞官誥的官差一條人命不保;其次,我鰍棧的信譽要出問題。我承運的貨物素以保險和萬無一失著稱,朝廷初次托付,我就丟失官誥……你知道我這條鰍棧一年流轉的貨物是多少嗎?這可不是舉手之勞的問題。”
章惇這是試探。
僅僅一年時間,趙興在大宋境內建立起兩條擺在明處的貨流商路:一條是從杭州沿大運河北上京城的,這一條商路每年流轉的貨物數萬噸,主持人是蘇軾原先的掌書記馬夢得。另一條商路是從密州經陸路到京城,這條商路明處是密州團練主持,暗地裡,還是隱隱指向了趙興。
因為這後一條商路是伴隨密州走私活動而發展起來的,走私帶來的巨大商業利潤,使商人們自發地形成一條銷贓路線,走私貨物從密州出發,銷往京城與全國各地。而這條商路上表麵看不出有誰主持,但走私的源頭控製在由密州當地人、密州團練組成的商會上,這些東西的發起人是趙興,所以大家已私下認定:趙興才是這條商路的組織者。
趙興本來為人大方,馬夢得秉承了他這一習慣,在京城大撒金錢,籠絡了一大批因詩歌書畫出名的才子。表麵上,馬夢得付給這些人大量的金錢,收購他們的書畫作品,但是實際上,隨著這群人逐漸結成團夥,他們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
趙興的兩條商路經過的省份,在那些文人才子的宣傳下,沿線文人們為圖便捷,幾乎都拜托鰍棧傳遞信件。而這支運輸貨行和文人的關係也太好了,寄一封信件隻收五個銅板,相比那些和動輒索要十貫左右的驛吏,這花費簡直是免費寄信一樣。
此時,所謂的蜀黨成員大多處於政治幼稚期,他們得到源源不斷的金錢支持,大多隻用來風花雪月,做更多的詩,畫更多的畫。但章惇是個老辣的政客,他已經看出這個詩人團隊其中蘊含的力量。認為,這些人若有一分政治清醒,把吟詩弄月的力量集合起來,轉而用到拓展政治勢力上,那麼這群青年偶像所能爆發的力量令人膽寒。
章惇知道趙興的聰明,而他組織策劃的能力章惇也早已耳聞,原本秀才造反,三年不晚,但如果他們當中多了個組織策劃專家,用趙興的策劃加蘇軾的旗手作用組合起來,估計大宋的政治風向都可能轉變。
所以,當趙興棄職回鄉的消息傳來後,章惇心裡一驚,打碎了他最心愛的高麗瓷杯——這茶杯還是趙興送的,從那以後,他一直關注著杭州的發展,每每見趙興不遺餘力的幫助蘇軾,將蘇軾策劃的事情一一變成現實,他認為必須試探一下趙興的態度,以便做好預防準備。這個試探就是:看趙興是不是一貫熱情的人,像從不拒絕蘇軾那樣,也不拒絕自己、或彆人的請求。
現在趙興答複了,他不願幫助章惇攔截官誥。
雖然他拒絕時嬉皮笑臉,但態度很堅決。
其實,趙興現在心裡很惱火——章惇以為他是誰,他一句話就讓彆人為他付出重大犧牲,憑啥?他以為自己是神嗎?神的使者——和尚在趙興這裡都沒騙出多少錢,章惇輕輕一句話,就要求彆人為他付出上百萬貫的犧牲……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趙興的拒絕乾脆利落,周邦式愣了一下。他在京城的時候,曾看到秦觀隨意拿走趙興的東西,連個招呼都不打,而趙興有時在旁邊看著,還提醒對方沒把東西拿全。他以為以趙興這種熱心腸,對章惇效舉手之勞不會拒絕。而上次見麵時,趙興對章惇表現的很恭敬,遠比對蘇軾與秦觀的態度恭敬,怎麼他拒絕起來,也遠比對待此二人乾脆。
周邦式張了半天嘴,詫異的問:“離人,一封信而已,攜帶信件的驛吏上了船,你隻要趁他不備……”
趙興笑了笑:“這一‘趁他不備’,我的信譽全完了——你認為這是小事嗎?我的貨棧以安全著稱,如今連官府的人都在我船上丟東西,那我貨棧還開什麼——這絕不是小事……”
看到周邦式還想辯解,趙興已經豎起一個手指,示意這個話題沒有談論的必要了。他笑著轉移話題:“南伯,今年你家收成如何?”
周邦式還沒有繞過來,他繼續堅持:“離人,這事……”
趙興一搖頭,明確表態:“南伯,你我理念不同,這事不要談了……我們還是談談你家收成吧。”
理念不同?!這是趙興明確的表明態度。
周邦式明白了對方的暗示,這意思是說兩人甚至連政治理念都不一樣……沉默了半晌,他怏怏不快的回答:“我本以為……算了,今年天旱成這個樣子,談什麼收成?其實,我也不指望田裡的收成。”
周邦式是個小地主,家裡有一百三十多傾地,也就是一萬多畝。由於他參股趙興的商隊,今年的紅利不錯,加上趙興的部分分紅用糧食抵償,所以他家現在也不缺糧。在這種情況下,他今年甚至減免了農戶的租賦,以此顯示與佃戶共度難關,這讓他在鄉間贏得了很高的聲望。
“天這樣旱下去不是辦法,我打算明年種些抗旱的物種,南伯兄有興趣嗎?”
周邦式終歸是農夫思想,雖然經商盈利很豐厚,但自家的土地一年兩年不產莊稼,三年五年還不產糧食,長此下去由不得他不心慌,聽到趙興有解決辦法,他的興趣來了:“咦,我記得離人兄沒有在杭州置辦田地,你怎麼也關心起田產來了,離人兄打算明年種什麼?”
“麻逸紅薯、大豆,還有丁香……我自己雖然沒有土地,但恩師在常州置辦了一份田產,今年他來杭州上任,常州那處田產讓二公子回鄉主持,我也就在常州、靠著恩師的地產買了一份田,打算兩塊田一並經營。我剛才說的那幾樣東西抗旱抗澇,產量、經濟價值極高,南伯兄不打算明年也試試嗎?”
周邦式詫異的問:“大豆我聽說過,可以榨油,豆餅可以喂馬,喂牛。麻逸紅薯,這個詞我聽密州人說過,聽說是你今年引種的,產量很大,每畝可以得上萬斤。嗯,據說那東西烤著吃很甜,還有人用薯粉做成粉條,而後像麵條一樣吃。你要有這東西的種子,給我多備點,我明年也種種這玩意。隻是,我聽說這東西產量太大,密州地貧,它在那裡都能出大產量,在杭州種下去……我怕產量過大,賣不出什麼價錢來。”
“不當糧食,當種子賣呀”,趙興看到周邦式徹底被自己話說吸引,忙吩咐仆人在半山亭準備烤紅薯,並準備些酒菜,而後繼續介紹:“紅薯那東西吃法很多,密州初次栽種,種子的需求量很大,我估計,先前這幾年光賣種子也能賣出個比稻穀好的價錢。等它推廣開來,種子的需求不大了,怎麼也有十來年的功夫,你我也賺夠了。走,到半山亭品嘗一下炸薯片、薯乾,烤紅薯,還有粉絲。”
周邦式被趙興的話提起了興趣,這下子,他徹底將章惇的吩咐拋到了腦後……
等周邦式回家的時候,腦海裡反複徘徊著與趙興相聚的情形,有意無意的比較趙興與章惇的分量。猛然間,一絲光閃過,周邦式脫口而出:“我明白了,趙離人是那秦觀當自己家人一樣看待,所以他不在乎秦觀向他借用東西。但章老子卻不一樣,他對章老子雖然親熱,終歸不是一路人——理念不同,他已經說得很清楚。
可是,趙興這個人待朋友實在沒說的,我需要因為理念而疏離他嗎?……不行,這是一個朋友!一個長久相處如沐春風的朋友;一個總有益於我卻對我一無所求的朋友;一個……不忍舍棄的朋友!也許,也許理念這東西,不值得我為之拋棄朋友……”
周邦式邊走邊想,從這一刻開始,他從一個一腦門子激憤思想的宋代糞青,慢慢轉向清醒。
“我怎麼了?為什麼覺得這份理念不值得舍棄離人這位朋友呢?難道我的理念,份量還不如趙離人珍貴,那麼,這是什麼理念?難道,一份一年一萬貫左右的收益,就讓我對信念產生動搖了嗎?”
周邦式心裡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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