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沿著房子溜達了一圈,確認左右確實無人,便回到範純粹身邊,含含糊糊的說:“我環慶今年牧草大豐收,為了防止草賤傷農,慶州府決定由官府收購一批,儲存在府庫……”
“說重點,快說重點”,範純粹催促:“彆提你的‘草’!”
“草木皆兵計劃之後,或有人說:冬乾物燥時,若西夏的草原燃起了大火,那我們府庫的草豈不更值錢了嗎。於是,就有了個‘燎原計劃’——因為此計過於殘酷,前線各城寨寨主也將其稱為‘寸草不生’計劃……反正都是關乎草的,我也就不糾正了。”
趙興從頭到尾沒承認是他乾的,他隻是含糊說有這麼個計劃,前線各城堡的寨主都參與了……範純粹心知肚明,他樂嗬嗬的拿出西夏人的表章,指著表章上某處說:“這裡,這裡還需要解釋一下:西夏人說曾在歸德堡見過堡丁用縱火器澆花,該怎麼解釋?”
趙興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詫異:“用縱火器澆花——西夏人連這理由都能想的出來,誰家的花朵喜歡用火烤,這是養花呢還是‘養火’?”
趙興在此也施展了相同的“省略大法”,他揪住西夏人的語病,故意含糊掉噴霧器可能噴出油、也可能噴水的差彆,反咬西夏人一口。西夏人說看到歸德堡有人用縱火器澆花,可這世界上有人用火焰澆花嗎?
這樣乾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白癡,二者必居其一!
趙興隻要故意省略掉噴霧器的多種用途,於是,西夏人的指責便成了徹底的胡言亂語。
範純粹一琢磨,馬上醒悟過來,他將西夏人的表章置於地下,輕蔑的說:“不錯,朝廷的人發昏了,也不想想西夏人說的還是人話麼——縱火器是乾什麼的,當然是用來縱火的,那裡麵噴出的不是猛火油就是火,用縱火器澆花,誰家的院子肯讓人用縱火器去澆花?他不要房子了?朝中大臣連這點都分辨不清,他們的腦子都是乾什麼的?”
“或許他們是能分辨清的”,趙興彆有用心的煽風點火:“我與章經略這麼一退,西夏人今年可以安穩過冬了。我猜,朝中某大臣這是故意如此的,至於他是不是有西夏血統,這就難說了……嗯,我聽說西夏李姓張姓大族,原本是大宋過去的殿試落第生,是不是他們在我大宋境內還有親朋好友?
這次我又抓了張五公子,他們會不會想著幫西夏人一個忙,以便張公子嘴下留生……這我就不能肯定了!”
這個說法讓範純粹怒了,他跳起身來,連聲召喚幕僚:“來人,快來人,準備筆墨,老夫要寫彈章。西夏人如此荒誕的表章,朝中還有人當回事,讓我們召回前線將領——連老夫也上了他們一當,這事不能罷休。”
趙興輕描淡寫的說:“張五公子或許知道他父親與朝中大臣來往的秘密,我怕會有人企圖謀害。老大人如果上彈章,這事可不能通過明折奏發……”
範純粹立刻醒悟:“不錯,朝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朝廷的臉麵何在,絕不能明折奏發……離人,你趕快加派兵將護送張五公子,不,讓他們停留在大名府,劉摯那裡老夫去說。等朝廷知道了這事,再派專人把他們接管。”
趙興悄悄翻了個白眼。
他讓範純粹走密折路線,是因為知道朝廷方麵對這樣秘密上奏會比較重視,處理會更加鄭重,沒想到範純粹首先想到的是維護朝廷臉麵,所以才聽從趙興的建議。
“賈易……”趙興輕輕的說出這個名字:“我知道賈易跟我老是不對勁,喜歡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家師,這次他把矛頭對準了我,率先挑起爭端……當然,我不認為他跟西夏人確實有牽扯,也不認為他的血脈中確實有西夏血統,但賈易所作所為,確實處處維護了我們的敵人。
我知道這不能怪賈易一個人,因為儒學傳統教育就是這樣教導的——要對我們的敵人仁愛。我擔心,賈易的榜樣會讓許多人效仿。這廝不解決,我擔心以後我在前麵乾活,這家夥還在背後放暗箭。因為這廝就是個私人仇怨高於國家利益的人,為此甚至不惜國家滅亡,他好順應‘五德始終’。範老大人,你這次不打算殺雞給猴看嗎?”
趙興這話說得惡毒,範純粹的幕僚正在逐漸走進來,聽到趙興這句話,都自覺的止步在數米以外,範純粹聽到這話,笑了:“去掉賈易,使離人能夠專心對付西夏人——以一賈易換一西夏,值。這次縱然構陷,老夫也做了。”
趙興這是報複,他指責賈易因私怨不顧國家利益,實際上他這也是在將私怨無限放大。因為最先攻擊趙興的不是賈易,賈易不過是一個附和者,但趙興卻把攻擊火力全部對準了賈易,這是“殺雞給猴看”。因為賈易是個貶官,攻擊他阻力最小,也最容易得逞。
但這個攻擊不能由趙興發起,因為賈易跟蘇軾有仇,世人都知道,他攻擊賈易,彆人很容易聯想到師生仇怨上。因為過去賈易也是因為老師受辱才出麵報複蘇軾的。現在趙興以蘇軾弟子的身份出麵,兩人之間的事就僅是普通私人仇怨而已。
如果範純粹出麵就不一樣了,而且,範純粹確實有出麵的理由——他私自扣下使節,扣下西夏歲賜,滿朝的攻擊讓他憋了一肚子火。借趙興的由頭,他義正嚴言的對禦史發起攻擊,讓禦史們接受教訓,不敢再對他橫加指責。這就是“予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事。
範純粹立刻招來幕僚,晃著滿頭的白發,在府衙裡怒氣衝衝的口述著彈劾文章,秉承自範仲淹的文采果然非同凡響,罵起人來都不帶一個臟字,完全無愧於“含血噴人”的成語。他對西夏表章中的荒誕之處連諷刺帶挖苦,並深度懷疑慫恿者拿的是誰家俸祿……
朝廷大臣們受了這種深度羞辱後,想要尋找遮羞布,就必須找一個替罪羊,而範純粹給他們指出了替罪羊,這不是瞌睡遇到枕頭,正合適嗎?
趙興在旁邊聽的直樂——怪不得範純粹扣下西夏歲賜,現在他知道原因了。
範老大人那張嘴,嘿嘿……
賈易完了!朝中那些對陝西指手畫腳的大臣們也完了!背上一個西夏奸細的嫌疑,他們的仕途徹底毀了,哪怕後來調查清楚這事跟他們沒關係,但有這份“曾經奸細”的名聲,他們今後也彆想當官了,沒準回家還要受到鄉人鄙視。
痛罵一番的範純粹精神矍鑠,他意猶未儘的端起茶杯,笑意盈盈的與趙興聊天:“老夫老矣,尚能飯!我聽說離人家裡還珍藏有用賀蘭原府尹的房梁烘烤的白馬,孫子樞(孫琮)在歸德堡上,麵對西夏國相,煮肉喝酒,好一段雅事。這麼好的東西,離人怎麼沒有想起老夫來,莫非以為廉頗老矣?”
趙興連忙起身,叉手不離方寸,恭敬的回答:“老大人,那匹戰馬晚生隻分得一條後腿,當日與孫琮孫子樞全煮到鍋裡……或許其他將士手中還有剩餘,老大人想吃,我立刻讓他們獻上。”
範純粹很好奇:“我聽說張氏喜好風雅,賀蘭原府尹的房梁是用上好的椴木製成的,雕梁畫柱,令西夏人也歎為觀止。我還聽說你從賀蘭原裡繳獲了上百匹大宛良馬,但都比不上賀蘭原府尹騎的那頭白馬——也就是你燒烤的那匹馬,是不是?”
趙興回答:“我府中有擅長養馬的人,他們看了。據說繳獲物裡麵有二十匹是大宛種良馬,大食那邊將這種馬稱之為‘頓河馬’,也稱‘阿赫達什’、‘阿哈爾捷金’,意思是‘寶石之眼’——我頗疑心這就是漢代所稱的‘汗血寶馬’。”
範純粹一下子跳了起來,馬上又緩緩坐下,說:“你居然把汗血寶馬烤著吃了,可惜了那馬,可惜了那段好房梁。”
“是呀!”趙興悠然神往,不知恥的咂巴著嘴,意猶未儘的補充:“那可是千載難嘗的好滋味啊。”
“蘇老坡怎麼教出你這個弟子!”範純粹氣的說不出話,許久,他又問:“都說你利用張五公子的軍符詐開了賀蘭原,軍報中語焉不詳,那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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