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歎了口氣,答:“尊客也是黃州人,我就不瞞你了,趙安撫已經被召回京了,不過大人沒有直接入京,他去了定州。蘇學士貶去了定州,大人打算去定州幫學士穩定一下局勢,教訓一下那些軍頭。”
“啥?又貶官了?”潘大臨暈暈乎乎出了豐隆行,站在路邊繼續犯愁。這下子他該乾什麼。蘇軾也貶了,他的學生趙離人被奪官,這下子他該向何處去。
身邊一個人低聲催促:“大郎,你看,若今日不走,我們是不是先安歇下來?”
潘大臨這才想起,身邊這八名壯漢是豐隆行代他雇傭的護衛。他正感到茫然的時候,忽然發現一支官員隊伍恰巧走過這條大街,旗牌官打的牌子上寫著大大的三個字“涇原 呂”。
呂大忠入京奏對,這是返回原任了。潘大臨趕忙拿出手本,派人遞給呂大忠。
潘大臨沒有功名,也就是說這個酒店小老板連貢士都沒有考上,原本這樣的人沿路遞上手本,呂大忠是不屑接見的,但潘大臨這家夥名氣也不小,加上他來往的都是張商英、蘇軾這樣的頂級人物,還跟趙興關係密切,所以呂大忠接到手本,沉思片刻,命令落轎,就在路邊接見了潘大臨。
“沒想到能見到‘滿城風雨’潘大臨,潘兄這是打算去哪裡?”呂大忠和藹的問。
潘大臨拱手,不亢不卑的回答:“在下原本打算去環慶拜訪吾友趙離人,沒想到他去任了,聽說他與大人一同被召喚上京奏對,不知大人可在京城見到過他。”
呂大忠一提起京城的經曆就顯得喜氣洋洋,他樂嗬嗬的回答:“趙離人啊,那家夥去了定州,我在京城的時候,聽說朝廷已經三發明詔了,要求他入京,可趙興就是個犟驢,聽說他已經到了蘇學士衙門。”
潘大臨順嘴又問:“我觀大人喜氣洋洋,莫非這次入京有什麼喜事?”
呂大忠喜滋滋將皇帝安慰他的事告訴後者,當然,因為大宋朝沒有株連政策,所以他無需為哥哥被貶,自己升官感激陛下。他說的是皇帝特意安排哥哥的居住,並答應三年起複兄長的喜事。潘大臨聽後沉默片刻,答:“陛下失言矣,現在必然在後悔。”
呂大忠這才恍然——自己哥哥被貶為“循州安置”,皇帝怎麼說是他特意交代,安排哥哥在“安州”?
皇帝這是說漏嘴了,真相反而泄露了。
果然,後半月,呂大忠得到兄長死於虔州的消息。同時獲得的是一份不說理由、莫名其妙的貶謫令,貶他循州接替哥哥服刑。
據說呂大忠死於循州後,小皇帝還沒事人一樣問當時的執政:“呂大防因何到了虔州”。史書記錄在這兒,慨歎說:“嗚呼!帝王之度,非淺識可窺也。”
同月,定州衙門。
打從趙興到了真定府的消息傳入毗鄰的定州城,跋扈的定州軍官立刻老實了許多,於是蘇軾借機將那些貪汙軍餉者刺配流放,並修繕營房,禁止飲酒賭博。自此,軍中衣食稍足。
三月,蘇軾命令諸軍點校,他身穿一身唐人甲,在軍帳中升旗點卯。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不願向蘇軾這個文官低頭,稱病不參加點卯。蘇軾命令書吏召喚王光祖來軍帳奏對,王光祖大笑:“一個文人穿什麼鎧甲點什麼兵,休來惹笑——老夫病了,爬不起來了,不去!”
書吏小心翼翼的回答:“大人,趙老虎已經進了蘇太守軍帳,我看他帶來的兩三百人各個凶惡,聽說都是環慶路上百戰餘生的猛士,曾經殺入西夏五百裡全身而退……”
王光祖驚出一身汗來,連忙說:“趙老虎來了,這麼快,來人,趕快與我披甲,快快快。”
蘇軾一個文人,調動不了多少士兵。王光祖把持定州多年,上下勾結,連曆任太守對他都沒辦法。原本他想著給蘇軾一個下馬威,讓蘇軾知難而退,即使蘇軾發怒,也沒人敢來處罰他,但現在蘇軾有了趙興,可就不一樣了。
趙興雖然是文官,但他身邊有張誠這個大喇叭。沒煙峽一戰的時候,通過張誠的嘴,將門當中都在悄悄傳頌趙興的凶悍,尤其是趙興在戰場上喊出的那兩句話“血不流乾,死不休戰”、“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想起這兩句話,王光祖竟有點不寒而栗的感覺。他頂盔貫甲,狼奔豕突的奔到軍帳,顫巍巍報名:“皇城使、定州兵馬副總管王光祖報名點校。”
大帳口幾個士兵目不斜視,站著筆挺,好像沒看見王光祖的到來,帳左,兩三百名一水板甲的豪華軍隊正大氣不喘的圍著兩輛香車休息。王光祖眉毛抖了抖,他現在其實已經找見了發作的理由——趙興頭上掛著檢校職,可以直入軍營,但他的女人卻沒有。如今趙興帶著女人進軍營,這不是大錯嗎?!
王光祖眼睛又一閃,瞥見香車錢還坐著一個鐵塔般壯碩的大漢,他渾身漆黑,胳膊跟人大腿一樣粗細,手裡正拿著一塊布子擦拭著一杆形狀怪異、刀刃鋒利的大板斧,時不時的衝帳門口瞥一眼,王光祖連忙將目光避開,悄悄的咽下幾口吐沫。
“進來”,帳內傳來蘇軾溫和的聲音。王光祖一聽這話,冷汗下來了,那冷汗流淌的像瀑布一樣,以至於他每走一步,腳印都濕漉漉的,流下的汗水在腳邊形成了一個個小水窪。
王光祖進到大帳前,才偷偷瞥了一眼大帳中的蘇軾,蘇軾壓根沒看他,他臉上帶著和煦的笑,正扭著頭跟椅子背後一個人低聲交談,蘇軾腳邊坐的是李之儀,他拿了本名冊,笑意盈盈的看了眼王光祖,話裡含著冰碴子:“王大人可來晚了,不過來晚了總比不來好。”
王光祖仰起臉,剛一張嘴,蘇軾椅子背後的黑暗裡傳來重重一聲哼,王光祖的冷汗立刻流到了嘴裡,他一甩頭,將汗珠甩出,辯解的話立刻變成服罪的話:“下官這幾日四肢乏力,一行動便虛汗不止,瞧,我現在還在流虛汗……罪官冒犯太守大人虎威,得罪得罪。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輕輕責罰。”
蘇軾回過頭來,淡然的說:“既然光祖到了,這人也算到齊了,開始點校演武吧。”
王光祖一步一個水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偷偷一看,帳中諸將似乎每個人屁股底下都有一個小水窪,所有的人都在頻頻擦汗,王光祖又是轉眼珠又是努嘴,好不容易才有一名軍官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向他解釋:“三個鈐轄、七個都監,二十一名都頭剛才被斥退,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奪官刺配……副總管大人是沒見到,那趙老虎手真狠,把人按在地上,也不上麻藥,直接用小刀在臉上刺字……咦!”
王光祖進入大帳後,蘇軾始終沒有向他介紹自己椅子背後那頭老虎,但帳裡的軍官都知道,他們大氣也不敢出,也就這會李之儀分配點校次序,才有人偷偷說幾句。剛才說話的那名軍官說到厲害處,打了個冷戰再也說不下去。緊接著,點到王光祖的名字了。
定州自貶官韓琦之後,再也沒有軍隊的正式操練,這次大規模會操花了十天時間,校場圍了一堆老百姓觀看,演武過後,百姓一起讚歎:“自韓琦相公去後,不見此禮至今矣,不意今日複見。蘇公演武,我等今年可以放心耕作了!”
定州軍演後,蘇東坡也很開心,他終於扭轉了定州軍那頹廢的氣氛,回到官衙他還興致勃勃的詢問趙興:“離人,都說你擅長無中生有,聚斂財物,我實話告訴你吧,你今天看到的隻是一個空殼子,定州武庫全空了。常平倉封樁庫也沒有幾個錢,遼人年年來騷擾,這定州就像紙糊的一樣,邊防形同虛設。
我知道你在定州待不長,但我希望你花幾天時間幫我想出一個法子,怎樣才能令定州武庫充足,否則的話,遼人再來,破定州如同反掌!”
其實,不用趙興想辦法,蘇軾話剛說完,李之儀已經臉色鄭重的走進大廳,告訴各位朝廷的宣慰使到了。
這位宣慰使不是來找趙興的,是來找蘇軾的。禦史虞策、侍禦史來之邵上書彈劾蘇軾,說蘇軾以前所作文字,譏諷先朝,以古諷今。同時來之邵還列舉蘇軾在貶呂惠卿時所寫的誥詞,攻擊蘇軾誹謗朝廷,要求對蘇軾嚴加懲治。自從虞策、來之邵二人發難後,禦史台官員在趙挺之的率領下,大肆攻擊蘇軾。於是,蘇軾被貶官英州(今廣東英德)。範純仁上書竭力為蘇軾辯護,但宋哲宗置之不理。隨後,哲宗罷黜範純仁宰相職位。
宣慰使宣布罷黜令後,衙門外傳來王光祖的大嗓門,隔著重重大門聽不清他在喊什麼,趙興臉一沉,衝泰森一努嘴:“揍他,我要讓滿嘴的牙全敲掉……且慢,打服之後讓他住嘴,我有話問他!”
趙興如此囂張,令宣慰使不知所措,他才想攔阻,一看趙興的體型,想起一個人來,馬上失聲說:“是寶文閣學士、中奉大夫趙大人嗎……我來的時候陛下又下詔書召見大人了,宣慰使已去真定,沒想到趙大人卻在此處。”
宣慰使這一打岔,泰森已經竄了出去,等他把話說完,門外已經傳來王光祖殺豬般的嚎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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