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天後,王穎終於想通了,他跑到廣州找李格非,兩人都是漢人。在京城裡曾經見過麵,王穎打著拜訪舊友的名義向李格非遞上官帖,耐心在廣州府衙外等待。
名帖傳到後衙,李格非見到舊朋友,大喜過望,連忙招呼:“快請快請。”
“且慢”,李清照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
彆人不知道王穎的底細,李清照在廣東仗著趙興地寵愛。出入各大官衙毫無障礙。她知道王穎的處境,一邊阻止衙役們的行動。一邊向父親介紹:“嫡父,我聽說王穎與董必到任第一天,趁著趙叔叔不在家,進入內宅無理取鬨。這事經略司衙門都傳遍了,通衙門沒有一個人理會這廝。嫡父現在讓他進來,回頭趙叔叔回來,恐怕嫡父麵子上交代不過去。”
李格非對自己的這個女兒是咋說咋肯,李清照這麼一說,他仰臉思考片刻,吩咐衙役:“來人,去告訴王大人,就說王大人尚未上任,本官不好私下結交……得罪了,請他先去官舍安歇,……程儀加倍,送他二十貫。”
王穎在府衙外拿著這二十貫臣銀哭笑不得,喃喃自語:“老朋友了,竟然以為我是來打秋風的,好不厚道。”
站在門口發了半天呆,王穎突然想起一個人,一拍腦門說:“啊也,我怎麼忘了經略司的走馬承受文勳了,李格非不見我,難道文勳不見我嗎?”
文勳真不能不見王穎,他在自家院子的後堂迎接了王穎,王穎望著穿一身薯莨紗,瀟瀟灑灑的端著茶杯地文勳,一陣感慨:“文勳當的好官,我在廣南東路轉運司衙門待了四十多天,就沒見到你上一天班。你說你如今還是轉運司的官員嗎?”
文勳瀟灑的一擺手,請王穎坐下,嘴裡淡淡的說:“誰說我不是轉運司地人,你出門打聽打聽,全廣州哪個敢說我不是轉運司衙門的人?”
“咄!朝廷官員若都像你這樣上班,那就亂套了”,王穎一邊說,一邊自顧自找了一張藤椅,躺倒在椅子上。
文勳這間屋子擺了幾張藤椅,有金黃色的細藤編成的椅子,也有一些雪白仿佛銀子一樣地樹藤編成的搖椅。王穎躺倒在一張白藤椅上,一邊摸著光滑的椅子扶手,一邊說:“好漂亮的藤椅,這也是廣東產的嗎?價值幾何?”
文勳看到王穎坐下,自己也找了張藤椅坐倒,一邊懶懶的回答王穎的問題,一邊招呼從人泡茶:“這藤椅是麻逸樹藤編成的,有金藤和銀藤兩種,我這屋子地藤椅還不是上品,趙經略屋子的藤椅,那才叫華麗……噢,我聽說你把趙經略得罪了,他家小妾廖小小正在四處宣揚你們去內宅胡鬨。哈哈!”
王穎麵紅耳赤,剛想辯解,文勳已經把話題接下去:“你剛才說我上班輕鬆,哈哈,在廣州不是我一人如此,那轉運司衙門、經略安撫司衙門,忙碌的都是趙經略的親信,像我這等閒官,還是逍遙自在的好。”
文勳這話隱含著警告。王穎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也愁眉苦臉的說:“那廖大家宣揚我們去內宅吵鬨,她一定沒說後來,後來她指使家丁毆打了我們……
唉,一時不慎呐。我算是上了董必的當,董必在路上說,廣南東路是個肥缺,我們該拿腔作勢。讓趙離人討好一下,沒想到趙離人如此強硬,如此有恃無恐。”
文勳笑著端起茶,輕輕地啜了一口,駁斥說:“你說廖大家指使家仆毆打你們,你要在朝堂上如此說,又著了趙安撫地道兒。廖大家在你們走後就去了碼頭,送彆趙安撫。所以你說廖大家指使家仆一事。又是個謊言——人家有人證,幾千人看到了,你們有嗎?哼哼,便是你們真挨了打,也是白捱。”
王穎冷汗慢慢的下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問:“文大人,我們的事已經傳的儘人皆知了?”
文勳點點頭:“廣州官場無人不知,好笑你們兩個人還一副懵懂像。我跟你們說了吧,這件事你若老老實實忍下來。還可以大事化小,一旦你們向朝廷遞報了奏章……”
文勳頓了頓,看著王穎的表情,驚愕的問:“莫非你們已經向朝廷遞交了奏章……莫非你真向朝廷彈劾趙經略治家不嚴,廖大家指使家仆毆打你?”
此時地王穎像是剛從澡堂裡出來的,渾身都是水跡,文勳歎了口氣,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去上班……可惜你晚來了一年。你若早來一年。廣南的事情還能有所作為,但現在,趙經略已經儼然南方節鎮了。廣南的事情,外人根本插不上手。”
所謂的“節鎮”,也就是現代所說的軍閥。
看著王穎呆愣愣的眼神,文勳繼續說:“我知道你是來乾什麼的,職方司已經給了我報告,讓我配合你。可惜我有力使不上。
讓我給你說現在兩廣地情況吧:自去年起。廣西經略使張立就跟趙經略勾搭在一起。張立已經把經略司衙門遷到了欽州,趙經略在那裡替張立見了一座城。並修建了水軍碼頭。此後廣西各個州縣都伸手向趙經略要錢,說是整修道路,現如今廣西半數州縣都要仰仗廣東鼻息。我瞧著,董必去了廣西,日子也不好過。
廣西尚且如此,廣東就更不要提了。從前年開始,趙經略就推行一個政策,凡是有貶官的地方,就整修道路,開墾荒田。兩廣一地有貶官二十多名,分布在六個州。趙離人便用了三年時間,修了這六條大路,他稱作‘州際公路’。此後,趙離人開始沿著公路重新劃歸縣、鎮、鄉、裡,前不久他又開始組織槍手,建立所謂的‘預備役’製度。
等這些工作做完了,我才琢磨出味來,原來趙離人如此一搞,廣東至少有六個州,就是那修路的六州,其無論鄉村還是縣城,都已經被他重新規劃過,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至於廣東槍手——他在三年前就派遣自己地家丁金不二,開始在各個縣城建立唐手道館,如今,各地槍手的頭目都是唐手道館訓練出來的,你說,這種狀況,他不是節鎮,誰是節鎮?
在這種情形下,你在廣東惹了趙離人,那不是自己找死嗎。隻要趙離人稍稍使個眼色,你在廣東便寸步難行——我聽說你去李格非府上,他沒有見你,是吧?你難道還不覺悟嗎?”
王穎冷汗出儘了,漸漸的也不害怕了,形勢已經惡化成這個樣子了,他還怕什麼,他鼓足勇氣,破罐子破摔地問:“府學呢?各地府學的情況怎麼樣?我聽說趙離人重新校訂的四書五經,大都是元祐黨人出麵校訂的。朝廷打算毀禁元祐黨人的著作,他趙離人難道不顧朝廷的律法了嗎?”
文勳晃著茶杯輕輕笑了:“你不知道各地府學有多少書嗎?光今年各地府學收到的書不下六十萬冊,那些書你要一本本翻過去,查處違禁的書籍,翻不死你。可即便是這樣,你能鬥得過趙離人嗎?他可是綽號‘趙老虎’,人稱‘惹不得’。
府學地書如此龐雜,你便是查出了一兩本違禁的書,他大可以推脫,說是自己公務龐雜,沒功夫一本本去府學查看,這事頂多是個失誤而已。我能想到朝廷的處罰,不過罰銅數十斤。趙離人缺錢嗎?你罰他幾十斤銅,他能給你拉一船過來,氣不死你。”
“等等”,王穎連忙打斷了文勳的說話:“你的意思是說,每處府學藏書數百萬冊,全廣東各個府學都是如此?”
文勳點點頭:“趙離人從去年就開始捐建各地府學的名堂,並開始鼓動商賈捐獻藏熬夜看書,現如今各地的藏熬夜看書都是商賈們捐建而成的,裡麵地藏書也是趙經略家中地妻妾首先捐獻。這還是今年夏天的事情,今年秋天開始,趙離人又開始整頓各縣門學,要求各地門童必須強製上縣學,接受啟蒙教育。所以你要查書,不僅要查州學,還要查縣學、鄉學。
州學、縣學、鄉學這三個體係被趙離人稱作‘三級教育體製’。王兄,你要是來廣州查熬夜看書籍,恐怕你卸任的時候都翻不完。”
王穎擦乾冷汗,說:“文兄,我問的不是這個,捐獻如此多的書籍,那得花多大一筆錢。這還不算,三級教育,要養多少官,你剛才還說廣東一年修了六條路,這需要花多少錢?”
文勳得意的端起了茶杯,悠悠的說:“你上任以後就知道了,在廣州彆的好處沒有,就是發錢多。
廣州物價波動極其厲害,每年春天的時候,數十萬人來廣州修路、拓荒,糧價一日三漲,這時候,廣州官府會發額外的米糧錢;叫‘糧油補貼’。等到秋天,墾荒的田地都成熟了,那時候糧價會大跌——糧價大跌也發錢,官員的職分田產的糧食,因為糧價大跌導致損失,這時候發給你的是‘保護糧價款’。
廣州錢多,我在旁邊看了趙離人三年,渾搞不懂他哪來的那麼多錢。比如夏天天熱,官府給百官發放‘降溫消暑錢’;刮風下雨,官府有一筆‘房屋修繕費’、‘雨衣置辦費’……這發的錢太多了,我一下子沒法跟你說清楚,等你上任就知道了。”
王穎瞪大眼睛,義正詞嚴的質問:“文大人,趙經略給你發的錢多,如此就收買了你了?你自去年起,公文報告稀疏不堪,每個月不過一兩份,且全從陸路傳遞,等京城收到你的報告,已經是半年以後了,章老大人讓我來問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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