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牆裡開花牆外香(2 / 2)

宋時明月 神話王朝 10298 字 9個月前

王師儒理了理衣襟,作出正冠的動作——這是古人的禮節,表示自己的崇敬。

趙興馬上注意到王師儒的衣襟是左衽的,他微微皺了皺眉頭,王師儒很快發現了趙興的關注,尷尬的一笑,轉移話題說:“吾國學子每常聽蘇公大作,最佩服的還是那首‘大江去,浪淘,千古風流人物’……做出這樣的千古絕唱,數風流人物。唯坡仙而已。

我常聽說貴國大臣攻擊蘇公喜好奇淫技巧,我每每不信。但今日見了廣東官軍,果不信然。連你這個蘇門弟子都好擺弄奇技淫巧,想必坡公的造詣更加深厚。

我大遼也常傳說廣南是妖魔之地,服飾妖,行為妖,說話腔調妖,現在看來。連使用的武器也仿如妖魔臨世——剛才你們就在玩火藥吧?我原先聽說這武器是禁軍用來表演地,沒想到它威力如此駭人,有此神器後,宋軍裝神弄鬼的功夫大漲。”

王師儒說“宋軍裝神弄鬼的功夫大漲”,實際上,他隱含的意思是:宋軍保密功夫做的夠足,一直忽悠遼國人說火藥僅僅用於戲劇表演,為此保密了80餘年。沒想到它仆一亮相,就克製了遼人引以自傲的騎兵。

趙興沒有解釋他的火器與朝廷火器的區彆,他表情很謙遜,很老實地回答:“王大人客套了,本官自從領兵以來。百戰百勝,唯獨在遼國打了一個平手,說起來是本官能力不足,當不起王大人的誇獎。”

趙興這話貌似謙遜到了極致。但骨子裡也是驕傲到了極致。

王師儒嘲笑蘇軾喜歡擺弄秧馬、龍骨水車、顯影液等等“奇技淫巧”,嘲笑宋軍裝神弄鬼隱藏火器威力。趙興則“謙遜”的表示:自己自從領兵上陣以來,所向無敵,與他交手過的人不是滅國,就是被他折騰的叫苦連天,但他在黃河岸上“偶然”遭到了遼國正規軍的“國家搶劫”,“倉促”之下草草應戰……

然而,在這種難以想象的險境下。趙興卻以一支建製不完整的軍隊,外加幾名家丁家將,擋住了遼國數量超出一倍地騎兵,在整個戰鬥中,他先是展示了陣地戰手法,而後又展現了野戰、反擊戰,攻城戰。

他所謂的打個平手,是反過來打劫了遼國一個縣城。並把這一個縣城的百姓都遷往黃河入海口。

這樣的戰爭。對方認為是個平手之戰!

這話聽的王師儒直想吐,他冷汗淋漓。帶著難以置信地目光,似乎無法想象趙興的無恥,顫顫巍巍的問:“趙大人,以三千散兵遊勇,抵禦我信安軍、崇義軍、廣順軍三軍精銳,相持不下——還以為這是不勝不負,那麼,大人想象中的勝利是什麼?”

蔣之奇覺得很得意,曹煜張敦禮偷笑。帥範笑得很惡心。蔣之奇看到趙興調轉頭,一副“我不告訴你”地模樣,他強拉著王師儒岔開話題:“王大人,我初來遼國時,原想不到遼國也有‘師儒’之人,隻是遼國的經義解釋與我大宋不同……

王大人,我們再討論一下,你剛才說‘廣東妖’,廣東之妖,莫過於提倡‘學以致用,知行合一’,我以為,聖人之學包羅萬象,廣東雖然有胡亂解釋聖人之學的嫌疑,但有一句話我深以為然——文明的力量在於創造,唯有不斷創新才能體現文明進步,否則,就是野蠻與蒙昧。王大人,你以為這個說法如何?”

蔣之奇這個說法實際上在鄙視遼國,因為趙興在冬至日的三篇講話中,其中一篇隱隱約約提到:草原遊牧民族以破壞與搶劫為主,他們以為“破壞與搶劫”就是文明,而他們的知識總是一代傳一代,就像是飛禽走獸那樣,將知識“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隻有退化沒有進化。

趙興在冬至日“釋菜先師”演講中,對於“破壞者”以及亦步亦規的“學習者”給予了極大的鄙視,他認為草原落後民族進入中原,就是一群蝗蟲,他們是來學習地,學習中原文明的文化。然而,在他們沒有學會“創造”之前,他們禁止彆人“創造”,並把這個當作傳統,誰膽敢進行創造,就是觸犯了他們的大忌,他們會聚集起來謾罵對方說“違反傳統”——當然,在這裡他們采用省略大法,真正想說的是“違反了草原民族一貫破壞不建設的傳統”,簡稱“違反傳統”。

他們不允許任何革新與改造——這就是趙興所說的“自己要當禽獸,還不允許彆人不做禽獸”。

趙興的新儒學觀念在大宋提出的時候,曾引起軒然大波。最初,讀書人對廣南“指射之地”興起地學術不屑一顧,但朝廷大臣對這片“國家財賦根本”是極度重視地,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態度。章惇在任期間,極力壓製反對意見,淡化廣南學術地影響,借助新黨排斥異己的殘酷手段,當時,整個大宋境內無人敢跳出來攻擊。

然而,任誰都沒有想到這種學術的強大生命力。大宋剛好處於商業文明的十字路口,在這個時候。與商業文明配套的理論卻一片空白。趙興的新理論披著儒學的殼,談得是文人最感興趣地“立身立德立言”,並很具體的講出了做法——這恰好填補了商業理論的空白。

隨著廣南商貿的發展,這一理論迅速傳播至全國各地。不過,目前似乎有點“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兆頭,對蘇軾最崇拜的高麗與倭國獲得這一理論如獲珍寶,奉行不誤。而熬夜看書子則根據自己個人喜好,暗自對趙興的主張做出評價——有辱罵者。也有立即身體力行,開始通過耕讀、經商“立身”。

但這套理論中,無論何人,都對趙興辱罵夷狄地言論深表讚同,一副“我心戚戚焉”的感覺。

宋代是講究傳承的。宋代在軍事上薄弱,武力上比不過擁有百萬戰馬的遼國,連弱小的西夏都來欺負大宋。因此宋王朝為了證明自己地正朔,格外推崇正統。現代的三國演義中。視弱小的劉備為正義象征的概念就是在宋朝形成地——劉備是漢室正統,他雖然弱小,仿佛與宋代的軍事窘迫相似,但他代表華夏的正統,所以漢人推崇他。

夫子曾曰:“夷狄之入華夏,則華夏之,華夏之入夷狄,則夷狄之。”王師儒就是一個深入夷狄的華夏。按照聖人的說法,他也是一個左衽的夷狄,這樣的人物談論儒學,那是對儒學的侮辱。蔣之奇說遼人對儒學地解釋不同,又說“唯有創造才能體現文明”,實際上是讚同了趙興對遼國儒學的否定。

蔣之奇這廝不愧是個“專業言論攻擊者”,他拐彎抹角一通謾罵,王師儒身為遼國學問大家。竟然全無察覺其中的語言陷阱。他生氣的反駁:“宋國出的《五經新義》。我遼國都已經搜集到了,細究起來。其中的觀點與我遼國沒什麼不同。

在下以為,我遼國唯獨沒有王安石,也不會把蘇學士貶往嶺南,除此之外,你宋國有的學術,我大遼也都有相似之處,隻廣東儒學……嘿嘿,有蘇學士在,有劉摯相公參謀,還有劉安世、範祖禹勘定……這些昔日賢者埋頭學問,創造出廣南‘新儒學術’,譬如司馬相公當日做《資治通鑒》,我大遼倒不便評價。

嗯,我聽說《資治通鑒》查禁了,唯獨沒想到,宋國竟然也對廣東儒學另有看法,不知蔣大人能否與我說說新意?”

王師儒說廣南新儒是那些貶謫賢者創造,隻字不提趙興。這點趙興倒不計較,他名氣不如那些貶謫高官顯赫,遠不到開宗立派創新學術的地步,自然很滿意能躲在前輩大賢地陰影下乘涼。所以他聽了不僅不解釋,反而一陣欣慰。

但他沒想到,反而是王師儒對廣南新儒一副推崇地神態,本國同胞蔣之奇則語含譏諷。

王師儒這段話是采用儒生那種吞吞吐吐,含而不露的說話方式解說地,這種說話方式在當時稱之為“文雅”,實際上,這話要用現代語言解釋,其中隱含著幾個對宋朝庭隱隱的不服與指責。

王師儒的反擊主要在幾點上,第一是指責王安石,他認為遼國沒有這樣打著改革的旗號,實際上卻利用改革作為名義排斥異己,以攫取最大權力的禍國之臣;其二,他自認遼國再不濟,也不會將一位卓有才華的人貶謫到一塊必死之地,心懷惡毒的等待該人的死訊。

最後,他點出了廣東新學背後那些前輩大臣們,隱隱指出,以蔣之奇的名望,尚沒有資格臧否那些前輩名臣的行為。

而他這番話另一層意思也是暗示蔣之奇:廣南有今日的興盛,是因為那些前輩賢能都彙聚在一地,是他們的才華造就了廣南,原本這些人的才能都是丞相之才,現在這些人合力治理廣東一地,其中所呈現的能量可想而知。因此,南京道敗於廣南之手,不是自己無能,實在是敵人過於強大。

與之相對的是,宋朝庭將這樣的治國之才貶往南方,使他們一個個橫死在嶺南荒蠻之地,這說明大宋朝依舊不值得遼國君臣正眼看待,說明大宋讀書人所秉承的儒學原則不見得正確,反而在廣南一地新興起的那種儒學有一定看頭。

王師儒處身遼國,未免沾染上遼人崇拜強者,屈服於強者的心態。廣東南路以一路之力,在一場遭遇戰中與南京道打了個平手,所以遼國人是不容貶低廣東南路的,因為廣東南路越是強悍,南京道敗的越有麵子。

正是出於這種心理,王師儒竭力推崇廣東南路的學問,認為正是這些前代大賢都貶謫到了廣東南路,使得廣南的實力膨脹,並以自己的人文薈萃抗衡遼國南京道。而南京道以一路之力,對抗隱藏在廣東南路的背後的那些前任丞相、宰輔,外加一個才華橫世的蘇學士,竟然能打個平手,這說明,南京道實力並不弱,敗得也不冤。

出於自己的立場,王師儒也不願大宋君臣醒悟,所以他並不希望大宋在全國推行廣南的理政策略,所以他對廣南的誇獎含而不露,偏重點在於諷刺大宋君臣的昏聵,言語之中,隻是輕輕點出蘇軾等人的身份,對蔣之奇稍加諷刺而已。

蔣之奇聽懂了,在擅長語言鬥爭的蔣之奇麵前,王師儒那套學自草原的政壇鬥爭術,在蔣之奇麵前是小兒科,他哈哈一笑,反擊犀利:“廣東新學認為,人也分三六九種,其中‘人上人’是創造者,他們因創造而居於人上,而其他人隻是學習者,他們主管複述與記錄。還有一種被稱之為‘禍害’,‘人形病毒’。

王大人不知廣東新學的究竟,不如本官來給你講解一下……”

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王師儒隱約有抬高廣東學問的企圖,蔣之奇就讓他知道這學問中對胡人的鄙視……這兩人的爭執正中趙興下懷,他全無勸阻,使勁慫恿蔣之奇尋找專業辯論場所。結果,蔣之奇立刻拖著王師儒離開了武器試驗場,兩人一路走,一路神色激動,風中還隱隱傳來兩人爭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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