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豐亨豫大”的宋徽宗就是一個不負責任、兼好大喜功的藝術家,眼見得朝廷沒有花一個錢,僅僅是陝西方麵的“防守反擊”,因為得到了南洋衙門的支持,竟然“意外的”滅了西夏,他以為滅了更強大的遼國,也是一拍腦門的事,更何況還有凶狠的女真人出兵合擊。
在正常的曆史上,童貫攻打遼國的具體方針是:不戰。他命令全大宋的精兵遇到遼國人不許還擊,如果敢還擊那就是“破壞民族團結”,如果不僅自己還擊了,還鼓動同伴一起還擊,那就是“煽動民族對立情緒”,大罪——結果,全大宋二十萬精兵,被遼國一支一萬人的超級魚腩部隊屠殺殆儘……
童貫達到目的了,那事後,誰不誇咱大宋“仁義”。
曆史的慣性,雖然有趙興在一旁竭力乾擾,但終究是執拗的,按照既定軌道前進著。這時候,趙興突然想去京師,他是想去阻止災難的發生,還是想抽身冷眼旁觀——這一切,帥範不知道,他隻是機械的按照趙興的命令收攏隊伍,並開始在楊鋒的協助下甄彆降官,試圖重新建立當地的行政機構。
慢慢的,陝西四路的兵馬彙集到了興慶府下,而後各方官員按照分贓協議,又把軍隊調撥到各個防區——趙興發現他高估了朝廷的行政效率,高估了新鎮撫使的膽量,新傳來的消息表明:宣慰使(頒發聖旨的天使)盤桓在陝西境內,正猶豫著是否進入西夏,而新鎮撫使目前才出河東,正在考慮進不進陝西。
宣慰使的膽量還大一點,隻是要求陝西軍馬沿途護送,而鎮撫使,朝廷任命了六個,隻有兩名官員敢於邁出京師。與此同時,童貫已經攜帶馬植返回汴梁,正如火如荼的籌備攻遼。
這天,真定府官員接到消息,當朝太師、大宋朝無往而不利的猛將趙興,即將登岸,命令官員前往迎接。接到這個消息,官員們起初難以置信,因為據說,西夏方麵仍未平靜,前線正打得不可開交,這位太師竟然突兀的出現在真定府,很讓人疑惑。然而,前段時間鬨得沸沸揚揚的攻夏戰略,讓大宋官員的神經,已經強悍到了極點,真定府官員驗看了傳信士兵的相關印符後,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反正這位太師,神出鬼沒慣了,讓他鬨吧,我們隻管態度恭敬,拍好馬屁就行。
說起來,趙興現在的地位如日中天,他頂替了曆史上原本蔡京所占據的太師位置,成為朝中最大執政黨的首腦,比蔡京更厲害的是他頭上還帶著滅國無數的光環,至於他丟下西夏正在進行的戰事,突然出現在真定……朝堂上的大事,不是我們小官所能估計到的。
就這樣,趙興在隆重的歡迎中登上了黃河南岸,大宋百姓拿出三月三逛金明池的興頭,如癡如醉的歡迎趙興登岸,人叢中,大爺大媽興奮地裂開了嘴,大聲嚷嚷:“娘子,快出來看英雄,活的!咱大宋能見到活的英雄可不容易,你可得多看幾眼,賺回本來——人這麼多,咱擠一身臭汗也不容易啊!”
官員的歡迎也很熱情,雖然趙興的神情一直很冷漠,但這不妨礙官員們如潮的馬屁——地方官員哪裡能知道朝堂那些齷齪事,他們還猜測趙興突然從前線返回,是官家緊急召回,準備讓趙興主持北方滅遼事宜,如此,這位太師豈不要登上人臣的頂峰,咱拍馬屁要趁早……
但官員當中也有不識趣者,這是大宋,無論新黨舊黨怎麼折騰,大宋官場上那種等級觀念,總是趕不上明清時代,也趕不上現代,一位官員借舉杯祝賀的縫,沒頭沒尾的突然發問:“太師,你說,我們是不是該遵循祖宗之法?”
用現在的話說,這位官員問的是:太師,難道我們現在不要保持民族傳統了嗎?
登岸以來,趙興的表情一直寡寡的,聽到官員的問話,他厭惡的一皺眉頭,黨爭實在是無處不在,連這種接官宴上都有人拿出黨爭觀念來問詰:“是人就不該講傳統,當初,講傳統的猴子現在還在森林裡采野果呢,隻有不講傳統的猴子才進化到人。”
趙興這段話涉及達爾文的進化論,宋代官員聽不懂,趙興換了個方式,他端起酒杯,慢慢的說:“百年之後我們回頭看,改變這個世界的唯有技術的進步與科技的創新,文明,是由創造組成的,不是破壞。
我記得春秋時代,當鐵器出現的時候,許多人認為鐵器是惡金,用之不詳,然而,如今那些堅持使用青銅器的國家在哪裡,他們的國家早已經被揮舞鐵器的強秦打破,宗嗣絕滅——所以,隻有衰敗國家才堅持傳統,每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走向衰敗的時候,他就開始講究固守傳統,拒絕任何創造創新,人也是這樣,講傳統的人都是衰人。”
“那麼,我們就不該追求傳統了嗎?沒有傳統,我們成了一群什麼人?茹毛飲血的野人嗎?”
“茹毛飲血——你說對了,從進化曆程來說,茹毛飲血就曾經是我們的傳統,可我們的祖先並沒有遵守這個傳統,他們創造了使用火的方法,所以,我們現在才吃上了菜肴”,趙興看到對方瞪著大眼睛,依舊不明白,他也瞪著眼睛,反問:“你想代替神靈嗎?”
趙興凶名昭著,真定府官員隱約聽說趙興在相鄰的西夏境內做事慘無人道,他這一瞪大眼睛,倒把對方下了一跳,那官員端著酒杯,唯唯諾諾,卻執拗的回答:“下官隻是一個凡人,怎敢妄自揣測神意——下官不是神,下官敬鬼神而遠之。”
趙興點點頭,解釋:“我們究竟該保留什麼傳統,那不是凡人決定的,是一直看不見的手決定的,所以,凡人憂心,丟失了傳統,就好比杞人憂天一樣,甚至比那還荒誕。冥冥之中,自然有一支看不見的手,讓老百姓自發的選擇該保留什麼,不該保留什麼,妄圖代表老百姓做出選擇,那是在窺探神的力量,那是狂妄之極。
先秦時代,我們的先民曾留下很多風俗,有些風俗保留至今,比如軍中儺舞,傳說起源於黃帝大戰蚩尤時代,但那個時代,所使用的武器是什麼?應該是木棒和石塊吧,我們保留了儺舞,為什麼沒有保留那時代的武器?誰決定儺舞是傳統,木棍石頭不是傳統?你又怎麼知道,你現在認為的傳統,不是黃帝和蚩尤時代,士兵手上的木棍和石塊?
我大宋有現在的輝煌,不是因為我們傳統,是因為我們的創造。所以,彆去操心怎麼保持傳統,隻管去創造吧,該保留什麼,決定權在神而不在人。”
趙興這段話大家都聽懂了,果然,那名官員還是把話題引導了黨爭上,他依舊端著酒杯,用王安石身上那股“拗相公”精神,詰問:“如此說來,趙相公是讚成王荊公的‘三不畏’了?”
王安石所說的“三不畏”是:“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意思是:天象的變化不必畏懼,祖宗的規矩不一定效法,老百姓的議論也不需要擔心。
趙興重新坐了下來,神色頗為不耐煩:“王荊公是個不講究守規矩的人,他蔑視規則,所以他變法打破了所有的規則,然後他繼續蔑視規則,包括他為變法而製定的新規則,所以這個人是個規則破壞者,而不是新世界的建立者。新黨變法,以他為旗幟,必然會把變法弄成‘變著法子從老百姓手裡掏出錢來裝入自己的口袋’,這也是曆史的必然。”
“怎麼能這麼說呢?剛才太尉不是也說,傳統無須顧忌,隻要不斷創造就行,王荊公不是創造新法嗎?……”
“王安石不是創造,他是破壞”,趙興已經想丟開這個話題了,所以他很不恭敬的連名帶姓直呼王安石:“王安石變法前,誘惑官家說,他能做到‘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那麼,他的變法,對老百姓‘加賦’了沒有?”
這話是扇新黨的耳光,連最堅定的新黨成員都無法否認,變法時期對老百姓確實加賦了,所以才會湧現出數百萬失去土地的農民。也就是說:王安石打著“民不加賦”的旗號變法,首先做的卻是加賦。他變法建立一個新規則,首先不遵守這條規則的是他自己。
趙興再問:“民已經加了賦,‘國用’足了嗎?”
那位官員不說話了,許久,憋出一句:“想當年,國家的財賦收入雖然上去了,但熙寧開邊,又把錢都用完了。”
“好吧,‘變法是為了老百姓’——如果讓老百姓交出錢來,讓老百姓忍受暫時的痛苦,回頭把這筆錢再花到老百姓身上,也可以原諒,然而卻花到了對外戰爭上……我不是說發動對外戰爭不好,因為我本身才是大宋朝最大的戰爭販子。
但是,這場戰爭對國家有什麼益處,對老百姓有什麼益處?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場形象工程而已,花空了國庫,苦累了老百姓,打下一片地方卻又守不住,轉回頭交給當地胡人羈絆自治,回頭又丟掉了——那群胡人為熙寧開邊、為大宋百姓做了什麼,要把勝利成果交給他們?
那位規則破壞者絕對是一頭不折不扣的豬,連自己的勝利都不維護,這樣的人,不是我朝的禍害嗎?”
趙興說的這些話,絕對是蘇派觀點,那位不可救藥的樂天派蘇軾觀點沒有這麼激烈,因為蘇軾活在世上,隻專心傻樂去了,無論多麼惡略的處境,他都能自得其樂。所以,蘇軾的觀點充滿了禪學味道,沒有絲毫抱怨。他的弟弟蘇轍則旗幟鮮明的多,不過,蘇轍有點過於激烈了,他指責王安石是大奸。這有點過分,趙興認為,王安石頂多是個智障人士,他連保持勝利果實都不會,哪裡有做“大奸”的智商。
這位做事非理性的拗相公,也就是一頭豬而已,然而他卻是豬王,教導了一群豬仔。不過,人不能跟豬辯論,趙興自覺的話已經說完,他揮手命令:“退下去。”
那位官員還想辯論,已有其他官員湊上去,架起這名官員低聲勸解:“太師脾氣不好,你沒見太師一直陰著臉嗎,我聽說,太師在西夏接連屠了好幾座城,正殺到興頭上被朝廷召回,你想,太師身上帶著幾萬人的血煞氣,兄台撞到他的刀上可不是好事,在辯論下去,弄不好兄台會被血煞氣迷了心竅,快走,快走。”
經這幾位勸解的官員一提醒,大家這才想起,趙興才從屍山血海中返回來,不說還不覺得,一想起這件事,眾人立刻覺得周圍冷風嗖嗖陰氣森森,於是,大家的表情僵硬起來,連帶舌頭也不靈活了……接下來的宴席吃得令人沉悶。
盤桓了幾日,趙興重新登船,這次他坐上的是,駛入黃河的大船,此時,趙興身邊隻剩下一些親信侍衛,其他迎送的官員坐不慣海船,打算從陸路前往京師,便在黃河邊上與趙興分道揚鑣。
帥範不管那些,他爬上了趙興的座舟,站在船頭伸了個懶腰,喃喃:“還是我們南洋衙門的海船坐得舒服,隻是不知道如今的黃河水能否承載這艘巨周前往汴梁……等等,停船,方向不對,停船!”
座舟上沒人聽從帥範的命令,帥範想了一會兒,他沒有暴跳如雷,靜靜地返回艙內詢問趙興:“太師,此去何處?”
趙興一揚眉:“天下皆可去的。”
帥範難以置信,求證一句:“我們不回京師了?”
趙興懶懶的回答:“楊柳岸,曉風曉月——這似乎不適合我,實話說,我累了,我實在厭煩與他們日日勾心鬥角,我要尋找一個屬於我的地盤,一個我可以自己做主的地盤,如此說來,官家的賞賜倒是恰如其分,‘封建王’,完全屬於我的地盤,做一個小領主,雖然是海外,但很美。”
帥範急了:“太師,耽羅島有什麼,雖然麵積很大,可是水源缺乏,種糧食養活不了多少人,雖然有最好的牧場,但如果沒有節製的放牧,過不了幾年,那片牧場就會成為荒漠——我一路都在想,官家一點都不可惜的把那片荒島封賞給我們,這不是對我們的獎賞,太師應該堅決推辭。
南洋那麼多小島,物產豐富,哪怕我們推辭不了封土的獎賞,也不應該要那座礦產貧乏,水源奇缺的耽羅島……”
趙興笑了:“如果走在路上,突然跌倒了,不要以為絆倒你的是一塊不可逾越的巨石,所以你必須改道而行——它有可能隻是塊小石頭。”
看到帥範不明白,趙興進一步解釋:“你聽說過西方的海上四強國嗎,有一個國家叫威尼斯,是一座浮動在海上的孤島,推開窗戶就是海水,不要說種糧食的土地,連他們喝的淡水都要從外麵運,然而,他們的霸權維持的時間,比整個大宋建立的時間還要久——王朝輪回的事情,我是不打算管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任務,如果我的家族能在那個島上存在一個王朝那麼長的時間,還用什麼遺憾?”
帥範高聲喊:“太師怎能不管,現在朝中的局勢危若壘卵,朝中三黨劍拔弩張,童貫那廝又想女真人聯合滅遼,滿朝大臣不知道信義為何物,上上下下都被軍功惹紅了眼,太師這時候要離國遠去……”
趙興微笑著回答:“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看到帥範不理解的目光,趙興解釋:“放輕鬆點,局勢沒你想象的嚴重——你說得對,京城我不能去,我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僥幸上,寄托在彆人的開恩上,我的命運我做主,所以,我打算直接去耽羅島就藩。
沒錯,朝廷大臣是在猜忌我,我何必掩飾自己的不賴煩,既然一拍兩散,我不如抬腳就走。隻要我走了,朝廷反而要裝糊塗,要大力表彰我的功績,還不敢過早調動陝西兵馬,如此一來,局勢再怎麼惡化,秦兵還在,南洋衙門還在,我們就有挽回局勢的力量。
耽羅島不好,這我知道,但它處於四國中央,無論是往遼國、高麗、倭國,還是大宋,都要經過這片海域,實在是從事海貿的樞紐,這地方到了彆人手裡,恐怕不會經營,到了我手裡就不一樣了,隻要大宋承認對我的封土,我的船隊就可以自由往來四國,這不好嗎?
我奮鬥了這麼許多年,不過是替他人作嫁衣裳,如今有了自己做主的土地,還不快快走,我傻啊?
再說,大宋已經改變了,改變了許多,總的說來是在變好,對此,我貢獻了一份心力,我無愧於此,現在是我該享受的時候了,還是走吧——船到了山東地界,我會把你放下去,由你向朝廷彙報。”
帥範,這位正常曆史上走入山中,不知所終的名人稍稍考慮了一會兒,立刻答:“躲入小樓觀日月,管他樓外秦漢唐——我跟你走,跟你走不吃虧,朝廷的事情,既然決定不在乎了,誰管?!”
稍後,朝廷邸報刊這樣的消息:當朝太師、滅夏功臣趙興趙離人在趕往京城途中,船隊忽遇大風,偏離航向。風停,見一小島,登岸問漁夫,發覺此島恰好是官家賞賜趙興的封土耽羅島。於是太師說:“此乃神靈送我至此。”於是決定直接就藩。
後幾日,黃庭堅辭去相位,渡海與其相會,並帶來朝廷正式封土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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