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白向墨、齊銘和孟明銳一同前往方夫人家,孟明銳雖說已經沒了興致,認為方秋水死得活該,卻也想有始有終,想要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路上對比平時的聒噪,明顯安靜了不少。
三人來到方家,這是一座位於法租界的小洋樓,來到這裡之前要經過一排排法國梧桐,環境非常的幽靜。
屋子裡更是設計精巧,不僅浪漫文雅又充滿了生活氣息,能感受到主人居住在這裡的用心。
他們三人被一個中年婦人接了進去,好似主人早就料到他們會到來一般,將他們帶到了二樓書房。
方夫人正挺著大肚子站在書桌後麵,恬靜地寫著大字,知道他們的到來也不慌不忙地寫完最後一筆。
整個人的氣質和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更為的平靜,好像釋然了一般。
“你們請坐,吳嬸,幫忙給這三位先生倒茶。”方夫人就像平時接待客人一樣從容。
吳嬸下樓,方夫人仿若嘮家常一樣,說:“我的書房還不錯吧?”
三人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方夫人也並不介意,自言自語道:
“我從小就喜歡看書、讀書,最喜歡文章寫得好的人。我認為能寫出好故事的人,不僅有才華,心思一定比普通人更加細膩善良。”
方夫人輕輕撫摸著自己宛如西瓜一般的肚子,一邊嘲諷笑道。
“我知道你們會找到我,世界上並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很容易自作聰明,以為能夠騙得了天下所有人,總活在僥幸之中。”
齊銘這時候才出聲:“方夫人……”
“麻煩你叫我柳女士,或者直呼我的名字柳文心。”柳文心糾正道,“我有自己的名字,並不僅僅是某個人的夫人,更不是附屬。”
“抱歉。”齊銘誠懇道歉,“柳女士,請問你認識李思源先生嗎?”
柳文心微微詫異,她沒有想到齊銘會先問這個問題。
“認識。”柳文心說著頓了頓,“我們神交已久。”
柳文心的表情很是複雜,不停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柳文心抬眸,“什麼?”
“李思源先生已經離世,根據屍檢和當時現場目擊者的描述,可以斷定他為自殺。”
“什麼?!”
柳文心猛地站起來,她的幅度太大肚子頓時一絞,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白向墨連忙衝過去將她扶住,協助她坐下,安撫她讓她慢慢吸氣呼氣,好一會她的臉色才稍稍好轉。
柳文心整個人眼神渙散,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白向墨道:“柳女士,希望你能保住身體,你和你的孩子才能平安。”
柳文心眼眶通紅,“到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我早就該知道他那樣的人,肯定不會這樣平靜地接受這一切。他現在在哪裡,我希望能夠讓我去祭拜他。”
“他在上海並沒有親人,當時無人來為他斂屍,已經被人找地方埋下了。如果你需要,我會帶你去看看。”
柳文心點點頭,非常感激道:“謝謝,麻煩你了。”
“你應該知道李思源和你先生的關係吧?”
“知道。”柳文心表情苦澀,“最近我才知道他的存在。”
“你對他似乎很欣賞?”
“我似乎確實應該去恨他才對,可我見過他,和他聊過天,了解他了之後,就怎麼也恨不起來了。他也隻是個被蒙蔽的可憐人,我該責怪的並不是他。
不僅如此,我還非常地欣賞他。他是個真正有才華的人,品質更是如同他的才華一樣出眾。他和我一樣,都是個傻子,其他人可能會嘲笑我們,我們彼此才知道那種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迷失感,才能理解對方的不易和苦楚。”
“你是怎麼知道他的?”
“我能說早就有苗頭嗎?”柳文心苦笑,“隻不過太過於信任,不願意將對方看作是惡人。才將各種懷疑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釋那些不合理的一切,自我欺騙是自己太過多思,甚至為了那些思緒感到萬分愧疚。”
“可身上的疾病無法讓我再自欺欺人,讓我不得不麵對血淋淋的現實。當我以為隻是男人的劣根性時,等掀開真相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遇上什麼樣可怕的人。”
柳文心查到自己感染了臟病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她一向潔身自好,甚至極少外出,一心一意做方秋水的賢內助。
方秋水是個大男子主義很強的人,有很多時候他們的觀點其實都是不一致的,很多時候違背了柳文心的意願。
比如柳文心相比較做一個賢惠的夫人,其實更想在外麵工作。
她的成績一直很優秀,也曾寫過文章發表過。
可方秋水並不喜歡她這個樣子,哪怕明明一開始方秋水追求她的時候,並不是這類的說辭。
但是她當時完全被迷惑住了,一直在迎合方秋水,一點點地將自己改變了。
她那時候認為,能夠成就丈夫,自己也同樣獲得榮譽。
如今清醒過來,覺得這個言論是這麼的可笑,她甚至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她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卑微和謹慎?她的家世她學識明明足夠讓她感到自信,為什麼卻總覺得自己很是無用,跟方秋水在一起完全是高攀。
明明從前她很是高傲,方秋水追求她的時候,極為地體貼和謙讓著她,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女人。
什麼時候開始,這一切全都變了?
為什麼明明善於辯論的她,語言變得蒼白無力。很多知識她明明非常清楚地知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方秋水說錯的時候,自己完全沒想過反駁,甚至點頭讚同,甚至認為那是看問題的新角度,自己的思想太過僵硬?
其實她很早就意識到了很多的不對勁,她和方秋水在聊文學的時候,明顯感受到她的丈夫表現得跟作品呈現的思想是不同的。
尤其稍微深入,方秋水就明顯招架不住,最後反倒以她是個女人,見識淺薄難以了解高深的知識和草率打發了。
可她最後又習慣性地把責任推到自己的身上,明明臨近真相大門隻有一步,又給縮了回來。
直到她發現她感染上了這樣的疾病,而這種疾病隻可能是丈夫帶來的時候,柳文心這才清醒了過來。
那個道貌岸然的男人,其實跟他所想要表現的完全不同。
柳文心一開始還在為他開解,直到派了私家偵探調查出真相,才明白一直以來他都在自欺欺人。
她一直都感受到兩人在夫妻生活中,對方非常的勉強,隻是作為一個被封建禮教束縛的女人,完全不敢因此有什麼要求,否則會被冠以淫--蕩的罪名。
她甚至認為方秋水是個不沉迷於肉--體--欲--望,更願意將精力放在更偉大事業上的人。
原來,方秋水其實並不喜歡女人,他迎娶她有世俗的壓力,有想要傳宗接代的想法,有垂涎她的家世,唯獨沒有愛意。
柳文心聯係到李思源之後,更加確定了這一點。
那個男人滿嘴謊言,連她最欣賞的才華都是偷盜而來的,就如同她之前的很多觀點創意甚至一些文字片段一樣,都是被那個無恥的男人‘借用’了。
“李思源的遭遇太令人惋惜,他明明那麼的有才華,卻為了一個無恥的男人利用,完全失去了自己。”柳文心說到此就忍不住落淚。
“他從小就因為自己的長相被人嘲笑,被家人忽視。後來又因為自己的喜好和普通人不同,更加的自卑。遇上方秋水這個惡人之後,他以為遇到了良人,將他從自我厭棄的泥潭中解救出來。”
孟明銳此時忍不住插話:“所以方秋水的作品其實都是李思源寫的?!”
“倒也不是代筆。”柳文心並沒有因為憤怒和難過失去理智,“故事的思路、框架和立意甚至一些精彩句子都是李思源提供的,方秋水則負責用具體的文字書寫出來。他們更像是在合作,筆名下是兩個人。”
這也是李思源甘願隱藏在幕後的關係,方秋水對他的說法是,這個筆名是屬於他們的。
李思源本來就不是一個很喜歡和人打交道的人,所以方秋水作為對外聯係人,他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至於感情上,他確實覺得很愧對柳文心,所以得知兩人婚事時就直接離開了上海。
“方秋水當時哪裡敢讓李思源離開,他才剛剛有些名氣,他的才華並不能撐起。哪怕他一直強調那些功勞都是他的,其他人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思路。沒有其他人,他也能構思出來,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柳文心冷笑,卻不忘把話題拉回來。
“方秋水欺騙他說我們的婚姻是政治聯姻,我其實有自己的心上人,隻是不能在一起就跟他‘合作’。如果有一天我的心上人回來了,我們就會離婚。”
孟明銳不可置信:“這樣的鬼話也會有人信?!”
柳文心看著充滿活力的孟明銳一眼,眼中充滿了羨慕。
“他確實在自欺欺人,他太孤單了,因為喜歡同性這個怪癖讓他總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好不容易出現這樣一個人,他沒有勇氣和決心去拒絕。對他來說,方秋水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光。”
柳文心和李思源見麵的時候,李思源一直在道歉,相對於認識到方秋水的無恥,他更憤恨自己為了私心所做的這些。
如果放在平時,也許柳文心不會那麼平靜地麵對李思源,可她當時有了更厭憎的東西,更多的還是同情。
而且真要算起來,她才是那個後來者。
“我一直認為女性太過悲慘,一生下來命運就被注定了。想要去逃離掙脫,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
遇到李思源,我更加明白,思想上的打壓、貶低以及束縛是多麼的可怕,男性也不能幸免。我對比很多人其實已經很幸運了,至少我能擁有比李思源更多的勇氣。”
柳文心此時將袖子拉了上去,她的右手胳膊上被繃帶包裹著。
“正如你們所猜想的,我才是真正害死方秋水的凶手。我並沒有後悔我所做的一切,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不這麼做,他是不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的。”
齊銘道:“你為什麼不去揭發他,如果大家知道他的文章並不是他獨立一個人完成,同樣能讓他陷入困境中。”
“可那樣的話,李思源該怎麼辦?”
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誰也不能保證如果這件事曝光以後,會不會查出什麼。
方秋水一直很謹慎,可並不代表就沒人能察覺到什麼,柳文心不就調查到了。
李思源並不想麵對這個世界的譴責和爭議,所以才願意縮起來,完全不再露麵。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被暴露在媒體鏡頭下,可想而知對他來說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