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澤預設了各種各樣的開場白,都沒有能派上用場。
不過他倒也並沒有覺得如何挫敗,仿佛總是這樣的,他碰上虞夢婉的每件事,總是會往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他像是個努力試圖抓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的少年,拚儘全力卻總都是差一步,隻能仰頭望著那風箏越飛越遠。
也是啊,她要走了。
而他並沒有什麼很好的理由去說服她留下來。
酒醒了幾分,段凱文那廝的話聽起來也似乎也都充滿了扯淡的意味,什麼霸王硬上弓,什麼頭發疼指甲黑的,沒一句靠譜的,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頓。
音樂有個狗屁用,放了再動聽的音樂,要走的姑娘還是留不住。
想到這裡,傅少澤心中慘然。
因為他沒有接話,房間裡沉默了一會兒,那邊白茜羽覺得有些尷尬,便故作輕鬆地說道:“真沒事兒……彆覺得欠我人情什麼的,我本來也沒打算弄得這麼狼狽的,但計劃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所以顯得很英勇壯烈的樣子,其實我可是很厲害……”
浪漫的音樂聲從留聲機中傳了過來,在此時此刻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傅少澤攥著手裡的外套,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於是隻能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問道,“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白茜羽從手邊拿出一封信封揚了揚,“這裡有張機票,小謝送來的。”
對於謝南湘能在這個時候搞到一張機票給她,白茜羽其實是有些意外的。
這個時代的飛機票貴得離譜,是這個國家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從北平到上海就得兩千大洋,按照糧食價格計算,換算到現代至少也得二三十萬,更彆說如今戰事吃緊,各個艙位都相當緊張。
而且與白茜羽所理解的坐飛機出國不同,這時候甚至沒有所謂的直飛“國際航班”,在飛機根本飛不了這麼遠、也攜帶不了這麼多燃料的情況下,出國都是經由香江坐船出海——如今的船票也是一票難求了。
更彆說空運運力緊張,若非是謝南湘身處上海站這個要害位置,光是有錢也是買不到一張機票的。
傅少澤沉默了片刻,隨後點點頭,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風輕雲淡地道,“走了也好,最近外頭越來越亂了,公館外每天都有盯梢的人,是該去避一避風頭,等局勢安穩些了再回來。”
白茜羽問道,“那你呢?什麼打算?”
“……反正我現在不能走。”傅少澤回答道,他倒是沒有想這麼多,他本來也不太愛去琢磨這些事,隻知道要是走了,他靠著家底一輩子可以吃穿不愁,隻是這傅家就真的垮了,這就沒法和死掉的老爹交代。
白茜羽抿了抿唇,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道,“上海,可能會淪陷。我不建議你留下來。”
暖色的台燈幽幽地亮著,關於時局,關於動蕩的這些話題,給這個飄著優美樂曲的閨房中帶來了幾分刀鋒迫近般的冷意,傅少澤顯然對於最近的風向並不是一無所知,她說得正是如今最悲觀的一種看法,但主流的輿論還是傾向於上海依然能超然於戰事之外,做個安穩的避風港。
“這也是那個姓謝的給你的消息?”傅少澤不置可否。
段凱文與許多人要走,不過是大家族在這種戰爭時期避免“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生存策略罷了,多一條後路也有備無患,其實大多數的人,還是不認為這一仗會打得起來,真打起來了也未必會輸,國際上怎麼也會給予支持的。
白茜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能預想到如果傅少澤繼續留在上海,一旦淪陷,那麼傅家首當其衝會是被清算的那一批,但是有些話隻能點到為止。
隻是想到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一些事,她心情難免有些低落,隻是喝了最後一口牛奶,笑了笑說,“隨便說說的。”
就在這時,哢嚓一聲輕響,房間裡驟然暗了下來,台燈熄滅,連那唱著溫柔多情曲調的留聲機也啞了聲。
但麵對這樣的變故,房間中的兩個人都沒有太多的驚慌,因為設備原始以及電力不足的問題,停電對於在這個時代生活的每一個人都是家常便飯,大概隻有貧窮的人家才能省去這樣的煩惱。
“最近每天總是這個點停電。”白茜羽聳了聳肩,她披著衣裳從窗台上下來,熟門熟路地借著月光摸出蠟燭和火柴,點了一支拿給傅少澤,“正好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傅少澤果然沒有再說話了,他沒有接過那支燭台,隻是垂著腦袋走到門口,卻背對著她不動了,沉默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
“我想今天說。”
白茜羽一怔。
“是我……之前派人去查你,我不信任你,但沒想到反而驚動了那些人,所以才讓你遇險的……”傅少澤垂下眼眸,黑暗中燭台的光時明時滅,襯得他的表情深邃而又認真,“我……很抱歉。”
白茜羽被他忽然鎮重其事的口吻弄得有些懵了,其實她從謝南湘的口中已經得知了這件事,但說起來,也不全是傅少澤這邊的問題——上海站那邊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她的身份的,而她身上發生的種種變化,從來對傅少澤從來都沒有過一句解釋,對方會胡思亂想也是情理之中。
她這幾天也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傅家少爺的視角,看著自己曾經又土又沒讀過書的未婚妻忽然換了人似的,又頻頻與形形色色的社會各界人士有接觸,還如平地起高樓般擁有巨額財富,難免不會覺得她彆有用心,或是背地裡有什麼勢力扶持。
在這樣的情況下,派人弄清楚自己父親之死與其是否有關,本來就是一個人正常人都會想到的事。她早在墓園那次相見就隱約察覺到的事情,隻是出於種種陰差陽錯的原因,沒有能好好地坦誠溝通過一次。
於是白茜羽想了想,誠懇地說道,“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首先,我有許多事沒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導致你誤會了,我也要跟你道歉……但是我也要批評你一下啊,有什麼問題不要老是憋在心裡,溝通才能解決問題,不要有情緒嘛……”
她這番發言仿佛老領導指導小乾部的工作,又疑似居委會老娘舅調解鄰裡矛盾,傅少澤越聽心裡越覺得不對勁,但一直沒吭聲,隻是等她說完了,才從嗓子裡憋出來一句:
“我還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