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這個昭雪大學士, 和齊政封地那個通直郎是有很大差彆的。
通直郎是地方上的官職,基本由地方推薦任命管理,向朝廷報備就可以了。
而昭雪大學士不同,錄屬弘文閣, 是大王眼皮子底下的官員, 是有具體職務的官職, 雖然也就是編撰些古籍, 寫寫文章什麼的, 但也不像通直郎,隻要齊政不說什麼,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都沒事。
昭雪大學士, 有政績考核, 得天天點卯。
說起來,他現在被朝廷正式任命, 也代表著他從上京文院畢業了。
上京文院的畢業方式就是這樣, 要麼讀夠時間, 要麼朝廷賜官。
不過上京文院已經閉院, 去不去也沒什麼差彆。
陳柏現在正在去齊政的府上,經過一個月的修養,他的昭雪之刑的“傷”也該好了。
既然已經得了朝廷的正式任命, 齊政那裡的通直郎肯定就不能擔任了, 他得去弘文閣了不是。
陳柏有些得瑟,齊政當初為了罰他站,還專門給他安了個通直郎的職務,還不許他辭官。
現在齊政有本事繼續啊, 哪有朝廷的正式命官還給皇子當屬官的, 拉幫結派, 哼。
齊政看著來說明情況的陳柏,怎麼看都有點是來挑釁的。
皺著眉說了一句,“以後見麵的日子還很多。”
彆得意忘形得太早。
陳柏一愣,什麼意思?
“大王正好命我去弘文閣修大乾曆。”
陳柏有些詭異地看著齊政,這也太慘了點,堂堂一個皇子,不去朝廷處理朝政,居然被安排去修史書。
果然是爹爹不疼姥姥不愛。
實慘。
本來陳柏還準備了些拿捏齊政的話的,現在卻不好說出口了,傷口上撒鹽也得撒給太子蛟不是。
張了張嘴,要是自己現在說一聲恭喜,會不會被按在地上打?
齊政倒是沒有其他什麼表情,現在朝廷上很多人攔著他參與朝廷政事,但時機一到攔得住嗎?
當然這種事情沒必要說給陳子褏聽。
不過這個陳子褏什麼表情?還真以為封了個昭雪大學士就能同情他的遭遇了?
陳柏正從兜裡麵抓了一把瓜子,往齊政手裡塞。
太慘了太慘了,他都替齊政抹了把眼淚,“請你吃瓜子兒,五香的。”
齊政嘴角一抽,這同情心未免太泛濫了一點?
說來也是,能為不認識的人冒著生命危險申冤,這樣的傻子也是世上少有了。
齊政看著塞了一手的瓜子,“山君給的?對了,最近山君又去哪了?大王給他的封賞都壓下來了。”
沒有戶籍封賞是下不來的。
陳柏一歎,這封賞怕是領不到了,隻能一直壓著。
齊政繼續道,“說起來,你是山君的學生,而我是山君的朋友。”
陳柏:“……”
齊政什麼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比他小一個輩分麼?
“山君閒散了些,對世俗禮教又多有不通,但你卻是個明白人,有些禁忌不能觸犯。”齊政說完看向陳柏,“他要是做出什麼讓人誤會的事情,你要懂得拒絕。”
陳柏眼睛眨巴了半天,然後才反應過來,吞了吞口水的看向齊政,齊政該不會表達的是那啥師生戀是要不得的?
我艸,這個齊政腦子裡麵一天在想些什麼。
一腦子黃料的肮臟直男。
他怎麼可能自攻自受!
咳嗽了一聲,“瓜子兒還我。”
“還有山君說,他和你也就交易關係,憑啥我就平白低你一輩了。”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齊政沉著聲,斥了一句,“拿著你的文書該乾什麼乾什麼去!”
通直郎的退任文書。
陳柏心道,這是打發他離開了啊,離開就離開,沒那道理汙蔑他自攻自受。
走到門口還嚎了一句,“隻要感情真,彆說師生了,人妖都可以。”
“還有皇子政,你管得太寬了。”
說完撒腿就跑,因為齊政的臉已經黑得跟鍋底一樣了。
齊政垂著眉,他是將那妖怪當成了朋友才說這些,要是出了事,還不得架火上燒死。
陳柏出了二皇子府邸,無論如何,他也算將事情交代清楚了,隻需要明天放心地去弘文閣就行。
隻是吧,這個齊政居然也要去弘文閣編撰史書,今天自己這麼編排他,也不知道這家夥會不會找他麻煩。
……
第二日,陳柏按照規定,早早的去了弘文閣點卯。
弘文閣在陳柏看來就是一個頗大的圖書館,在裡麵安置了一些桌凳,用於辦公。
“倒是一個適合文人呆的地方。”陳柏聞著陣陣書香,看著一排排書籍,嘀咕了一句。
這裡十分的安靜清幽,能安靜下來作學問的人,應該是會喜歡的。
已經有些大學士拿著一本書,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看書了。
果然是閒差。
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打擾。
陳柏去九卿之一的孫奉常那露了一個麵,算是正式入職點卯了,然後就被孫奉常讓人帶來了這,安排了一個位置。
內侍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平日裡弘文閣裡無甚緊要的事情,各大學士隻需按自己喜好打發時間便是。”
陳柏:“……”
這官他喜歡。
內侍離開後,陳柏也裝模做樣地拿了本書。
他今兒個也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看他享受一番心靈的寧靜。
隻是屁股才一坐下,刷刷刷的腳步聲就傳了過來。
人很多……
陳柏:“……”
說好的閣內無甚要事,隻需要享受品茗讀書的悠閒嘞?
而且一看來人,陳柏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隻見三公在前,九卿分列,諸官同行……
這麼大陣勢,陳柏吞了口口水,應該和他無關吧,他才來而已,屁股都沒有坐熱。
再仔細想想,他最近好像也沒犯事,應該和他無關。
再說,自己就一小人物,就算將天捅個窟窿,應該也引不來這麼大陣仗。
但怎麼看著就是朝自己走過來的啊。
陳柏眼睛不停地給隊伍中的陳廷尉使眼色,到底啥事啊,給個提示?
結果,陳廷尉愣是當沒有看到,目不斜視。
陳柏:“……”
怎麼感覺都有點心慌。
上前的是甘荀,“今日是趙太子素丹和弘文閣的最後一次比試。”
陳柏一愣,原來如此。
“所以,昭雪大學士,大王有令,隻許勝不許敗。”
陳柏原本要鬆口氣,聞言不由得一愣,什麼情況?
剛才甘公是喊的昭雪大學士沒錯吧?
可這弘文閣這麼多大學士怎麼喊他的名字?
就像一群博士博士後的人群中,突然點了一個專科生的名一樣。
陳柏看向陳守業,陳守業這次倒是做了一個放心的動作。
大王每次不都下令讓隻許勝不許敗,但不也全都敗了。
沒事,大王總不可能將敗了的都砍了腦袋,前麵還有一群大學士躺著,怎麼也不可能讓一個可有可無的昭雪大學士當責。
陳柏回過神,趕緊對甘荀說道,“甘公剛才是不是喊錯名了?”
甘荀一臉嚴肅,“沒有喊錯,現在我大乾弘文閣的大學士,隻剩下一位大學士沒有和那趙太子比過了,所以隻許勝不許敗,我大乾邊城能不能守得住,就看你了。”
雖然這麼說,但怎麼看也沒多少信心的樣子,反正這樣的話每個大學士他都說了一遍。
陳柏:“……”
他昨天才封的昭雪大學士,今天才點卯入職。
真的,兒騙,結果現在來這麼大陣仗,來給他說什麼邊城就靠他了。
真想吐槽一番這些老官兒,太不靠譜了。
但根本就沒給他機會,因為陳柏看到太子素丹已經帶著他的那些門客使臣來了。
素丹臉上的表情也是挺奇怪的,還朝陳柏眨了眨眼。
以前的狗友,現在卻要決定一座城池的歸屬了。
素丹後麵的趙國使臣也是表情古怪地看向陳柏,“這位便是新晉昭雪大學士了吧?”
誰人不知道這位昭雪大學士是才封的啊,而且是功績封賞,不是靠的才學,看來大乾是真的沒人了。
這麼說來,那邊城已經是十拿九穩了,臉上不免帶上了欣喜。
甘荀說道,“既然雙方已經到場,比試開始吧。”
早比完早結束,雖然這結果可能有些讓人無法能接受得了。
結果,素丹突然開口了,“且慢。”
然後看向陳柏,“我們單獨加點賭注如何,要是你輸了,送我一隻異獸。”
說得流利到不行。
自從知道他這次的比試對象是新晉昭雪大學士後,一路上心裡都跟喝了甜水一樣直冒泡。
陳柏:“……”
這可是在決定一座城池的歸屬啊,這個太子素丹還真是……
他身後的那些趙國門客和使臣臉上也瞬間閃過一絲不自然,形象啊,他們太子來了大乾後,形象都成啥樣了,但沒辦法,誰也管不住。
素丹加了一句,“如果你贏了,你也可以向我提一個條件,你想要什麼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
後麵趙國門客和使臣已經麻木了,就當沒聽見。
陳柏笑了,一個他國太子的條件?
似乎還不錯,說道,“可以,這個條件嘛,我現在還沒想好,待我想好了在告訴你。”
沒有具體內容的條件,才更值錢。
說得一本正經,讓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好像真有機會能贏一樣,估計還不知道這個趙太子到底妖孽了何種程度。
不知者無畏,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素丹也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各有賭注,這樣才公平。
這都是小插曲,不過是附加了些在所有人看來可有可無的內容。
比試正式開始。
素丹背後那門客還故意提高了聲音,“今日比試內容可由大乾方出題。”
要多有底氣有多底氣。
沒辦法,事實如此。
陳柏原本還有些擔心,要真比四書五經,他還真可能贏不了這個能力壓大乾所有大學士的趙國太子。
但要是自己出題……
陳柏趕緊搶先道,他怕其他人搶去出題權,“素丹之才,子褏最近也如雷貫耳,若是比一些詩詞歌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評判標準,未免有不服氣者,不如這樣,我們比……明經。”
所謂明經,就是博聞強記,通曉經文之意,比的是記憶力,簡單來說就是背誦課文。
看上去最普通最基礎,但卻也是最難的,文獻浩瀚,多如繁星,誰敢說能全部銘記在心。
隻是陳柏話一出口,大乾這邊就亂了,“不可。”
一副痛心疾首。
“昭雪大學士,這趙太子素丹,和人比明經,從來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就能取勝,他……他有過目不忘之能。”
但說完又是歎氣,其實比什麼不都一樣,那麼多大學士都敗了,現在又怎麼可能還有機會。
這個趙太子素丹,簡直就是個妖孽。
但都開口了,現在改題也來不急了,也沒有改題這個道理。
大乾這邊一副垂頭喪氣,還沒有比,他們就已經輸了。
倒是趙國那邊,沒什麼反應,“好像比其他的就能贏似的。”
氣得人吐血。
素丹高興得臉上都露出了兩個酒窩,“記得送我一隻漂亮點的異獸,和那隻鬥牛一樣,不對,柯基好……”
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陳柏也詭異地看了一眼對麵:“……”
若說比四書五經,他真沒有把握,但是比明經……
陳柏說道,“不過我這人有點小毛病,和人比試時不能和人直視,不然什麼都忘記了,還請安排一垂簾,讓我呆在裡麵。”
眾人:“……”
這是個什麼奇怪的習慣?
那趙國使臣想了一下,答道,“可,不過垂簾裡麵需我們檢查一番。”
這是擔心避開所有人視線後,翻看書籍。
陳柏一笑,“可。”
一場比試,應該說是大乾弘文閣最後一位能上場的大學士的比試開始了。
陳柏走到了垂簾後,遮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這裡位置不大,趙國的使臣也檢查過了。
“”
出背誦題目的人兩國的都有,將背誦的題目置於一箱子中,然後讓人抓取,看天命,抓取到哪一題是哪一題。
“第一篇,從《詩經·鄭風·緇衣》篇開始,一人一句,誰不能繼接判輸。”
比試正式開始,這算是簡單的一個拋磚引玉。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注:出自《緇衣》原文。)
“……”
《詩經》字句之刁鑽難讀是出了名的。
一人一句,再無停歇。
原本以為很快就能分出的勝負,但從一開始就再沒有停下來。
背誦的內容也由四書五經,變成了人物傳記,地方縣誌……
慢慢的,無論是大乾還是趙國的人,臉上的表情都開始變化了。
大乾的人驚訝的是,居然真的比上了,他們以為一開始就是結束來著。
趙國的人皺了一下眉,這昭雪大學士不是靠功績封賞的麼?怎麼明經也這般厲害?不過他們並不怎麼擔心。
直到……
兩人的聲音,一人一句,不停歇地從朝陽初升,到了夕陽西下。
直到這弘文閣外,圍滿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直到,大王傳來一句,“今日上京不宵禁。”
所有人的耳朵中都隻剩下那兩人清朗的聲音,不知道為何他們腦子中出現了兩個一生都在專研學問,皓首窮經的讀書人。
其實,最震驚的並非其他人,而是陳柏。
在他眼中,太子素丹不過是一個性格溫和,十分好相處,見到狗狗就挪不開腳步的年輕人。
但現在……那個聲音圓潤,如陽光入懷,如溪水流淌,沒有一絲停頓的不羈年輕人,卻如同神人降世,聖賢重生。
難怪上京人都稱他為驚世的妖孽,絕世的齊才,當真是舉世無雙,世間無二。
弘文閣中燃起了火把,誰也沒有離開。
今日上京不宵禁,上京街道上的巡邏也加強了好幾倍,但無論是巡邏的人,還是打開窗戶的百姓,眼睛都看向燈火通明的弘文閣。
不僅這些,皇宮中也是如此。
每隔一刻,大王都會問上一句,“結束了麼?”
語氣不知道是期盼著結束,還是期盼著繼續。
等得到回答後,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什麼……
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場文人的比試,它的結果決定了一座城池的歸屬,不見血的戰爭也是戰爭,誰都知道這昭雪大學士是最後一個能和趙太子素丹比試的大學士了。
月滿西樓,不眠之夜。
火把,燈籠都換了好幾次,換燈籠的內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聲音大了一點,打斷了那一句接一句的不可思議的聲音。
除了兩人的聲音,估計也隻有火焰燃燒的吱吱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人連呼吸都儘量壓低了。
那兩個聲音不快不慢地持續著。
直到聲音變得低沉沙啞……
直到天邊都出現了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