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邵衣下輩子碰見進了這個石窟,也不知道在看見他臉的時候,會不會想起點什麼,就算是有一點似曾相識的念頭也好啊。
所以回到京都之後,他推了不少酒局之後,然後偷偷摸摸的去問了空空道長。
空空道長:“……”
什麼?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沈懷楠,“你是說,你想問問,投胎轉世之後,跟上輩子長得像不像?”
沈懷楠十分緊張,“是啊。”
空空道長:“……”
這個,他也不知道啊。
但是,他覺得是不像的。
“千人千麵,怎麼可能像呢?有些時候還要投入畜生道,為牛為馬,根本不可能是一個模樣啊。”
沈懷楠有些傷心,那他就不能使些小心思在石窟裡麵雕刻上他和邵衣的愛情故事配上圖像了。
不然,就算是下輩子的邵衣看見了,也以為那是彆人的愛情故事。
空空道長雖然不明白他的痛處,但是他也明白他想要做的事情。
哎,也是癡情人啊。
道長就想了半天,寬慰道:“好在你沒有來生,不用擔心變樣子。”
沈懷楠:“……你覺得自己說的是人話嗎?”
空空道長:“不過,你倒是不用如此緊張,若是真的相愛,即便是換了時空,還是會有所感應。”
沈懷楠:“真的?”
空空道長,“是啊。”
他道:“你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哎,但這都是孽緣了,你又何必執著。”
沈懷楠有執念。他道:“你不懂。”
空空道長:“我確實是不懂。”
他隻是有些難以想象,一個人絞儘心思的在為幾百年後,或者幾千年後的一瞬間門相遇創造偶遇的機會。
真是……癡兒。
沈懷楠卻很歡快,他甚至開始寫書了。
書裡麵寫著他和邵衣小時候的故事,這本書他也想要雕刻成石窟,這般以後,會不會千百年後成為啟蒙書一般的存在?
隻要是孩子,都會讀,隻要是人,都知曉,那邵衣也會看過吧?
折邵衣到底還是知曉了這件事情。她沉默了許久,在晚間門的時候抱緊他,“你去兩廣碰見了什麼事情,讓你如此狂熱?”
沈懷楠抱著她喟歎一聲,“我碰見了澹台老大人。”
折邵衣立馬爬起來,“你碰見澹台老大人了?他如何了?這些年裡,他過得好嗎?”
沈懷楠點了點頭,想起老大人的模樣,他再是堅韌的人也忍不住鼻頭一酸,道:“他……算是過得好吧,但是在我看來,卻也不算是好。”
“他背著老夫人的屍骨骨灰,走遍了大秦的江山,一處又一處,還在路上見廟宇就拜,見道觀就跪,祈求來世。”
“後來,他跟我說,他碰見過空空道長,空空道長說,人這一輩子的緣分短淺得很,匆匆忙忙幾十年,就要分離,但是心誠,便也能求得來世,再續前緣。”
“隻是老大人這輩子殺孽太大,他有求怕是不能應,得多多拜菩薩,這般才能應驗。”
折邵衣就沉默了一瞬,問,“你難道不覺得,這是空空道長敷衍的話嗎?若是求神拜佛就能消除罪孽,那還要閻王殿做什麼?”
她道:閻王殿前還要審判呢,轉世投胎之前要是悔過一下就可以,那人人都能殺人,犯法了。”
沈懷楠就愣在當地,然後笑了。
“是,我們兩個,都沒你看得明白。”
當局者迷,他當時聽的時候還挺羨慕的,畢竟老大人還能求個來世,他卻沒了。
折邵衣歎氣,“所以你覺得你求神拜佛沒有用,就做些有用的事情來增加下我們相遇的機會?”
沈懷楠點點頭。
折邵衣就感慨,“你是愛慘我了。”
如若不然,怎麼會這般的突然就沒了聰明勁,成了個傻子。
她哭著罵了一句:“呆子——”
沈懷楠歎氣,“那我又有什麼辦法,你不能給我來世,還不能給我這輩子長壽。”
他總覺得折邵衣這般操心忙碌下去,是要折壽的。
一年比一年打,沈懷楠都愁死了。
不過,年歲這種事情,生老病死這種事情,是最沒有辦法的。
長明七年夏,可能是因為今年太熱了,周姨娘開始不好。
先是拉肚子,後來就是吃不下東西。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要死了。
折邵衣告了長假。
周姨娘還勸她,“你忙去吧,雖然統共沒多少日子了,但是我覺得值當,不用你陪著,我自己想要好好的過完剩下的日子。”
折邵衣泣不成聲,年歲大了之後,每一年都要麵對老人家的離去。
唐氏來看周姨娘了。
周姨娘想要下來,卻又沒法子下床了。她囁囁喏喏的,“夫人,倒是勞煩您來看妾身。”
唐氏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得了,多少年了,還是這副模樣。”
她道:“你這身子不好,去了也就去了,這輩子積福,下輩子投胎一個好人家,彆再給人家做妾室了。”
周姨娘一聽這話就哭了,臨死之前,她是有些委屈的。她這輩子後半輩子過得太好,可能是因為過得太好,所以之前的不如意被人提起,尤其是被唐氏提起的時候,她就有些想哭。
她再一次跟唐氏答謝。
“多謝您,多謝您的好心。”
周姨娘這一輩子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她小時候被賣掉,在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學如何討好男人,這是極壞了。
但因為長得好,聽話,學的好,就被送給了文遠侯。她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好日子來了,但是也到頭了。
再後來,她生了一個女兒,她就想啊……
周姨娘躺在床上,帶著一絲哭腔,道:“妾身就想,就是拚了妾身的命,也要讓她嫁一個好人家,絕對不給人家做妾,我是個妾,她一定不能給人家做妾去,隻能做妻。”
她當時整日裡在後宅裡麵,即便是知曉自己是一個侯爺的妾室,但總是不踏實。
大多因在外麵的時候看得太多了。不是妻為妾的,生出來的女兒也是庶女,那極有可能被送出去做妾。
“不能做妾,不能做妾的——做妾,哪裡有尊嚴。”
唐氏恍惚了一陣,她其實一直都沒有將周姨娘看在眼裡,不隻是周姨娘,還有那些折和光的其他妾室們。
在唐氏眼裡,這些都是些可以忽視的女人,她是正室,跟這些被買賣進來的妾室們根本說不著。
她對她們不抱有殺伐之心,不抱有懲罰之意,但是她沒有真正去理解過她們。
原來,在周姨娘心裡,在小九剛出生的時候,也曾害怕她會讓小九去做妾嗎?
她張了張嘴巴,半響才喃喃道:“我沒有過這個念頭,京都的人家,也不興女兒去做妾。”
周姨娘喘著氣,“是啊,所以妾身很感激夫人。”
“我看著夫人把一個個姑娘嫁出去,還給了那麼好那麼多的陪嫁,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日日在菩薩麵前給夫人禱告了,希望夫人餘生安好。”
周姨娘說完,又笑著道:“但妾身依舊是怨著夫人的,要是夫人再管事一些就好了,我們邵衣,小時候也不用過得那般苦。夫人是個好人,隻是可惜了,不是個大好人。”
唐氏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她也是聽聞周姨娘要死了,所以才來看一次,要是往日裡,她都記不起還有周姨娘這個人。
誰知道一來,她發覺自己好像在周姨娘心裡的地位還蠻高的。唐氏走的時候,折邵衣來送,她還有些不好意思,“你阿娘……哎,我明日再來看看她吧,我瞧著,她似乎是很喜歡跟我說話。”
折邵衣應下,蹲身行禮,“多謝您。”
唐氏拍拍她的手,“生老病死,這是人人都有的,你想開些。”
折邵衣擦了擦淚,偏頭顫抖著頭,“是,我知曉的。”
等唐氏走後,她輕輕的走入房間門內去看周姨娘,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她在家裡待了好幾天,今日要出去兩個時辰,便把小花和思衡拎了回來守著。
周姨娘醒來的時候精神已經好多了,但人有些迷糊。她在床上不斷的呢喃。
“阿姐,你這是要走了啊?”
小花聽見她說話,連忙湊過去,“祖母?你說什麼?”
周姨娘卻道:“阿姐,你這是要去哪裡?”
小花有些惶恐,她連忙又叫了幾句祖母,周姨娘這才醒來。她看了看床頭,道:“是小花和小思衡啊。”
然後就不說話了。
小花心裡難受,“您剛剛做夢了。”
周姨娘:“是,夢見我阿姐了。”
“但是阿姐已經死了。”
小花從來沒有聽祖母說過她還有一個阿姐。周姨娘一輩子都沒說過。
不過這回,她慢吞吞的說了。
“是小時候在院子裡麵的阿姐。她長得好,被□□好送去給富商做妾,隻是那家的主母不死你唐家祖母好,阿姐生下一個兒子後,就被打死了。”
“這就是為妾的命了。”
小花從她的語氣裡麵感受到那種命運掌控著的悲哀。
周姨娘看一圈,問,“你唐家祖母呢?”
小花:“回去了。”
周姨娘:“回去了?我還有好些話要跟她說的。”
她歎氣,“我怕是活不過今晚了。阿姐來接我了,她以前對我可好了,後來她被打死,還是我去收屍的,我當時就想啊,我要是不做妾就好了。”
但是沒辦法,還是做了妾室,還是身不由己,還是命不由人。
還是惶恐,還是逃脫不掉。
這是從出生開始就定好的。
周姨娘又開始一陣喘氣。
折邵衣和沈懷楠回來了。
一家子人都圍在周姨娘的身邊。
折邵衣忍住淚,“阿娘,你還有什麼想要的,你說。”
周姨娘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想要,我這一輩子,多值當,生了你,我很高興。”
她努力去看折邵衣,“你如今這般好,我很放心,你好,我就好了。”
折邵衣握著她的手不斷的哭,周姨娘想要為她擦擦淚都已經沒有力氣了。
她道:“邵衣……我還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說。”
折邵衣點頭,“你說,你說。”
周姨娘氣喘得很,但還是努力掙紮的道:“你還記得,記得有一次,我替懷楠出頭,你跟我坦誠心扉,你說,你很傷心,我喜歡兒子一些,你小時候,我都沒有顧忌你的感受,你覺得我更喜歡兒子一些。”
折邵衣:“都是我胡說的,阿娘,這麼多年,我沒在意過了。”
周姨娘卻搖頭,“那次之後,我先是沒有放在心上,後來跟在你身邊,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母親的愛,確實還是偏心的,我最初還嫌你不理解我,在這個世道,確實是要一個兒子才能立足的。”
“但是……但是我覺得自己依舊愛護你,即便是我有了一個兒子,我還是愛你的啊,我也是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的。”
“可後來,我想來想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若是我麵前有一塊棗糕,我必然是給你弟弟吃而不是給你,我做不到……做不到在他餓的時候,把那塊糕點還分給你。”
折邵衣泣不成聲,不斷的搖頭,“阿娘,不要緊,不要緊……”
周姨娘滿臉的淚水,努力的出聲,“要緊的,要緊的,我不能理解你的痛楚,是阿娘不好,在你沒有吃飽穿暖之前,阿娘還用銀子去買香火供奉菩薩。”
“我該給你買包子吃的,我該給你買包子吃的——”
她的聲音慢慢的低下去,聲嘶力竭卻又帶著一股悵然悲戚,“邵衣,你原諒阿娘,阿娘不是偏心,阿娘……阿娘也是被人教導成這般的。”
“若是再給我選一次,我肯定把銀子都給你吃肉,不在你麵前念叨那些你要是兒子就好了,我要給你生個弟弟的話……邵衣,阿娘錯了。”
折邵衣搖頭,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不是的,不是的,阿娘,我不怨你,真的,我不真的不怨你了。”
小時候是怨過的,長大了,就釋然了。
但這卻成為周姨娘大半輩子的痛處,她有時候想,自己真的錯了嗎?她會為自己找借口,會為自己找好緣由,但是臨死臨死了,她再不能為自己找借口,她想給女兒道歉。
即便她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了。
周姨娘自己在乎。
她眼神開始渙散,手慢慢的垂落,她喃喃道:“邵衣——彆走那麼快,剛下了雨,青石板走快了,容易摔倒。”
折邵衣沒聽明白,趕緊過去聽,附耳過去,就聽見周姨娘微微笑著道,“沒心沒肺的,摔著了我看你疼不疼!”
她沒了聲息。
折邵衣暈厥過去。
在夢裡,她恍然回到了長明十一年三月春,當年的文遠侯府裡有一條青石板路,春雨綿綿剛停,她走在青石板上,急匆匆,周姨娘在背後追。
那時候,她們還沒有這般大的機遇,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煩惱,她們隻是文遠侯府裡麵兩個為了吃穿發愁的姨娘和小庶女。
折邵衣醒來的時候,沈懷楠眼眶都陷進去了。她喉嚨發緊,“阿娘去了?”
沈懷楠滿臉胡子,點頭,“去了。”
人去了,怨恨隨風走,折邵衣穿著孝衣,在一片蟬鳴裡麵送走了周姨娘。
長明七年夏,距離長平十一年春,整整過去了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