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珍衣多年操勞慈幼堂和寧州織布坊的事情,已經操勞成疾,一場風寒,悄無聲息的去世了。
然後才是女帝。
隨後就像是得罪了閻王爺,姚黃和多晴也走了。
沈懷楠沉默了很久。
活得久了,故人逝去,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他還是個心思細的人。
他也在害怕,她有一日睡著睡著就睡過去了。
她睡過去了,他就活不成了。彆的人還能希冀下輩子,他們卻沒有。
折邵衣因為這件事情,內疚了許久。她就總想多活一些日子。
“偷偷跟你說,我也拜了觀音菩薩,求她讓我再長壽些。”
沈懷楠:“我知道你拜菩薩了。”
你拜菩薩之前,我也曾跪在菩薩麵前燒香叩拜過,隻是聽見你的腳步聲,我躲了起來而已。
他這時候,又有些得意,“看見你誠心誠意的叩首,我當時就想啊,我這一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但是……
“可下一瞬間,我就愁了。”
“我怕你年老的時候一個人住。”
折邵衣的目光溫柔至極。她稍稍低頭,眼眶裡麵已經有了眼淚。
沈懷楠兀自說著。
“就好像恩愛之妻之間,死在前頭的人總是幸福的,下輩子也一樣。我不在,我沒意識,我自己倒是幸福的。”
“隻是,我無法想象,你一個人老去的身影。”
“我記得二十年前,我們也說過這個問題。我們猜測,下輩子你可能不會再去尋找姻緣,極有可能一個人。一個人,不成婚,你說你可以,人的一生還可以做很多事情,你不可能因為不成婚就覺得不幸福。”
“你隻是忘記我,沒有我而已,但你還會有朋友,有其他的人陪伴……”
“我們當時都覺得這也行,至少,要自己安慰自己嘛。”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折邵衣,“但是如今我老了,才知道老了是什麼樣子的。我真的不放心,你一個人老去。”
“沒有我在你身邊,你怎麼吃飯,怎麼去街上逛,跟誰說話……”
細細碎碎的東西,都是兩人相處的時光。缺了任何一個人,都是遺憾的。
沈懷楠之前總覺得自己沒有下輩子很是傷懷,如今卻覺得,邵衣應當是比他更加傷懷的。
折邵衣聽見這話,沒有反駁。
她之前確實想過這個。
活下來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但是,事已至此,想這個也沒有用。
她道:“你知道我求菩薩什麼事情了碼?”
沈懷楠:“還有什麼事?”
折邵衣:“我求她顯靈,在我年老的時候,托夢告訴我,我曾經有這麼一個人白頭偕老過,有這麼一個人刻苦銘心過。”
“那應當就給年輕時候,一直沒有想要跟彆人成婚找好了緣由。”
“這是自私的,但是知曉原來上輩子有過這般一段姻緣,心裡也是釋然的。”
“我會知道,我等這一生,皆是因為有這麼一個人,值得我用生生世世去等待。”
沈懷楠身子都顫抖了一下。
“彆——彆用生生世世吧。”
“要是生生世世都在等我,那我會後悔的。後悔死前跟神明許願要回來了。還不如那麼死去,你還有無數的輪回,有其他的姻緣。”
兩人躺在床上,彼此之間交底,才知曉一個也舍不得對方生生世世,一個也願意生生世世。
一夜無眠,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卻收到了又一封信件。
折萱衣去世了。海棠將會扶棺回京。
“葬在趙姨娘的身邊。”
信上寫,折萱衣死前是笑著離世的。她這一輩子,也許走過來無數的風景,但是心裡還是很虧欠趙姨娘。作為女兒,她不曾陪在姨娘身邊,實在是不孝順。
她選擇了出走,是選擇了自由,無拘無束了一輩子,臨死之前,還想著要把骨灰燒了,撒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
但是臨到死了,卻記起了趙姨娘送來的無數信件,她想了想,還是想要回來。
折邵衣淚流滿麵。
所以,她真的很理解沈懷楠的心情。
一個個故人舊去,當年一起說笑的人,轉瞬間就成了一個個墳墓。
她站在墳墓前,她們在墳墓裡。
終究有一日,她也會進去。沈懷楠許是想到那個場景,就要鬱鬱了。
果然,她轉身一看,就看見沈懷楠拿著信件又神遊天外,定然是在想些悲觀的事情。
哎,生老病死,最難解了。
等到折萱衣的棺木到京,下葬,兩人確實又都老了一些。
老了,這種事情累人。
孩子們又開始往這邊跑了,生怕他們多想。
小花搬著折子來,就連河洛小樹也來了。
沈懷楠挺無奈的。其實他更喜歡過兩個人的日子。傷心也是兩個人的。
但是看折邵衣挺喜歡的,就沒有趕出去。結果過了幾天,孫子輩們都來了。
院子裡麵熱熱鬨鬨,小孫子跟他說,“阿爺,我見外麵還有人唱你。”
沈懷楠倒是第一回知道,“哦?”
小孫子:“他們都說你是個好人。”
沈懷楠笑了。
兜兜轉轉幾十年,又是個好人了。
可不就是個好人。都第二個女帝上位了,剛給他洗白的都洗白了。
人間的史記,是由人說的。
但是再過幾十年,許就他又成為一個奸臣。
誰說得定呢。
但是這麼多年,兜兜轉轉,能有個好名聲也不容易。
小孫子一邊吃烤全羊,一邊問,“阿爺,前些日子,我碰見王老夫人了。她身邊的男人……您知曉嗎?”
沈懷楠想了想。
“李榮光?”
小孫子:“是老李大人。”
沈懷楠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李榮光了。先帝死後,他就銷聲匿跡,沒有出來鬨事,也沒有出來做官。他跟王蓉早就和離,聽聞去了江南修養。
說是修養,沈懷楠大概也能猜測得出來,這是被壓著去江南了,免得他搞事情。
這麼久沒聽說,竟然回來了。
他一瞬間有些失神,然後道:“他看著怎麼樣?”
小孫子:“挺好的,說是回來看兒孫,正好跟王老夫人遇見了,便走走路,說說話。”
“孫兒瞧見王老夫人,自然要上前打招呼,李老大人剛開始還笑眯眯,說我長得好,一身書生氣,想來聰慧的很,將來肯定會中狀元。又說瞧著我有些眼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父母是誰,他之前也在京都有過名聲,說不定跟你們認識。”
沈懷楠臉色就有些奇怪,“……然後聽見你是我的孫兒之後,就被打了?”
小孫子搖了搖頭,“沒有。他問我父母,我說了,他沒有想起來是誰。後來就開始罵您,說是京都也有個姓沈的,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我好奇地問他是誰,他說是沈懷楠。我說這是我阿爺,他就打我了,那我可不得跑,他拄著拐杖追了我一條街。”
沈懷楠笑出聲,“你給他打幾棍子也不冤枉,就當是替我受了。”
他確實是對不起李榮光。
這些年,他肯定恨著自己。不過年老了,都願意進京了,也應當釋然了。
小孫子好奇,“那您會去看他嗎?”
沈懷楠搖了搖頭,“不去了。”
各為其主,去了也是爭論,打架。但是當年李榮光對他是真不錯,所以這些年他在暗中也沒少關照。
既然是冤家,那就還是不要聚頭了。等孩子們都走了,他跟折邵衣說,“沒想到他也回來了,有生之年,我沒想過還能聽見他的消息。”
折邵衣就道:“真不見一見了?”
沈懷楠搖頭,“不了。”
“當初,澹台老大人就跟我說過,同僚之情,也會恩斷義絕。此事是我做的不對,他怨我,就怨我好了。若是再出現在他的麵前,我如今榮寵一身,他卻淒淒慘慘,我這一生的榮耀若是沒有這一場變故,依照他跟先帝的關係,這正是他的。”
折邵衣就沒有再勸。大家都老了,選擇最舒服的方式去做就好了,不必為任何人掛懷,也不必再用年輕時候的事情折磨自己。
兩個人又開始看雲卷雲舒。隻是,到底算命的隻看銀子沒有本事,算出來的是長命百歲,但是才過了一年,折邵衣身體就開始迅速的弱下去。
沈懷楠歎氣,真到了這一刻,比起哭天喊地的孩子們,他反而是最鎮定的。
他這幾年,已經想過無數次這一場麵的來臨,但是真到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太快了。
折邵衣昏迷了三天,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裡麵隻有沈懷楠一個。
她笑了笑,虛弱的道,“我可能真要去了。”
沈懷楠:“那也沒事,你身子本來就不好,這些年強撐著,我看著心裡也不好受。就這麼去了,無病無痛的,反而好些。”
折邵衣努力的睜開眼睛,“你不讓我見孩子們了?”
沈懷楠:“不見了吧……”
又歎氣,“那我把他們叫進來。”
所有人都進來,沈懷楠卻不準他們哭。哭什麼呢?如今他老人家都不哭了。
他笑著說,“都過來吧,說說話,便出去。”
小花小朔,河洛小樹,思衡照照,還有其他的孩子們,確確實實,算得上兒孫滿堂。
折邵衣一一看過,想要說上幾句話,卻又說不出來。隻是最後看向了小花和河洛。
她虛弱的說,“辛苦你們了。以後的路,還要你們走。若我跟阿姐小鳳她們還有來世,也會為你們驕傲的。”
河洛和小花想要說點什麼,但已然張不開嘴,一開口就要哭,已經淚流滿麵了。
折邵衣卻已經心滿意足。沈懷楠將人趕走,這下子,屋子裡麵徹底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沈懷楠這時候才湧起一股悲傷。
“還是舍不得啊……”
如何舍得呢?
他開口,聲音顫抖起來,緊緊的抓著她的手,“邵衣,我在大秦四處,十八個州裡,每一個州府,都讓人雕刻了我們兩個人相識,相知,相白首的石窟壁畫。”
“如果你……如果你將來,看見了,你能不能,多駐留一會?你多,多看看我,我讓人把我雕刻得……十分俊俏,你看了,肯定會喜歡的。”
折邵衣抬起手,想要撫摸他的臉,最終都是燈枯油儘,緩慢的閉上了眼睛。
沈懷楠瞧見,怔了怔,然後靜靜坐了半宿,這才讓人進來。
“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