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溪寧番外(1 / 2)

[一]

從法國回來的那一天, 路溪寧拖著大大的行李箱敲開了家的門。

開門的是他, 穿著深灰色的襯衫,戴了副黑框眼鏡, 麵上還有幾分困頓,看到她, 他好像吃了一驚, 皺著眉問, “你怎麼回來了?”

好像也就是這時,路溪寧才突然想起, 自己群發了要回國的消息,卻唯獨沒有通知他。三年前她將他的號碼背得滾瓜爛熟,手機裡壓根沒存他的號碼。

現在想想, 是什麼來著, 138開頭還是691結尾?

忘記了。

路溪寧笑笑, 勾起的唇角是風情萬種的味道,她主動, 而又熱情地環上方雎的腰,說, “小雎鳩, 我學成歸國了。”

他的身體僵了僵。

到底還是,生疏了。

她自顧自的拖著行李就進了屋,脫掉高跟鞋,咯咯笑著就赤腳跑進他的臥室,與他的沉默相比, 她顯得格外活潑,“小雎鳩,你怎麼還掛著這幅畫?”

方雎剛進臥室,就聽見她得意的聲音:“我在法國又畫了好多幅呢,你要是想要,我送給你啊。”

路溪寧盤腿坐在床上,她穿著很活潑的運動服,頭發卻燙成了成熟的大波浪,抬眼看他時,依然與幾年前一樣,眼眸是清的,帶幾分天真的笑意,單純而孩子氣。

方雎卻覺得她變得太多了。

“小雎鳩,我住在你這裡好不好?家裡隻有桂嫂,都沒有人陪我說說話,媽媽說,讓我們年底前結婚,自從大哥去了西班牙以後,她就一直想再有個外孫呢。”

她拉了拉他的衣衫,用撒嬌的語氣同他說話。

那感覺熟悉得甚至要溢出來了,讓方雎一時辨不清現實與夢。

他淡淡地瞥了眼牆上的向日葵畫,冷靜下來後心裡竟沒有半分波動,連聲音也平常得可怕:“路溪寧,我們不會結婚的。”

“彆開玩笑了。”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晃了晃手,“你瞧,訂婚戒指還在我手上呢。”

“我們已經分手了。”

“小雎鳩......”

“彆這樣叫。”他打斷她,“你說過的,名字是親近的人叫的。我們三年前就分手了不是嗎?”

“我們是分手了。”她從床上下來,臉上依舊是漂亮的笑容,“但我們還是要結婚的。”

她挺直了背脊走路,看上去就像一隻優雅高傲的白天鵝,“情侶和夫妻,小雎鳩,你說,哪一個親近?”

哪個親近?方雎怔怔然看著她,竟不知該如何說話。

路溪寧和方雎,人人都覺得他們應該親近。

哪怕沒有愛情。

[二]

路溪寧是一個災難。

這是大院裡除方雎之外所有男孩子的心聲。

小姑娘剛搬進軍區大院的時候,還是個奶娃娃,紮著羊角辮,報了個半人高的毛絨熊,蹦蹦跳跳,笑容分外燦爛,她細聲細氣地自我介紹:“你們好,我叫路溪寧。以後我要和你們一起玩。”

她用的是“要”,而不是“想”,似乎篤定了不會遭到拒絕,確實,當時還在玩泥巴的男孩子們立馬點頭如搗蒜,一個個被她人蓄無害的外表逼得七葷八素。

隻有方雎是例外。他皺眉想了想,老半天才認真地拒絕:“不行。”

小姑娘生平第一次被反對,愣了愣,問:“為什麼?”

“女孩子,麻煩。”

彼時年紀還小的方雎表情肅穆,義正言辭地解釋,讓圍在他身旁的男孩子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隻是沒過多少日子,他們就深深覺得,方雎說的簡直太對了,當領頭的和當小弟的文化程度果然不一樣。

路溪寧這小姑娘,絕對稱得上是一個移動炸彈。帶著他們上樹掏鳥蛋,下河捉蝌蚪,時不時還舉個彈弓禍害彆人家窗戶。被大人捉住了,就露出泫然若泣,異常無辜的表情,絕對不會有人相信她是主謀。

最過分的是,當他們被各自的老爸拎回去去罵時,她還在身後十分擔憂地喊:“叔叔,他們不是故意的,彆打他們好麼?”那聲音,要多做作有多做作。

大院裡的男孩敢怒不敢言,日複一日活在混世魔王的壓迫下,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摧殘。

所以說,路溪寧對於他們,絕對算的上是一個災難。

至於方雎為什麼不這樣覺得,是因為——

在方雎心裡,路溪寧是一個劫難。

很小的時候,她就會在離樓房兩米遠的窗戶下大喊,“方雎哥哥——方雎哥哥——”

還在玩遊戲的方雎接收到老媽警告的眼神,迫不得已,下樓去接小姑娘上來,一邊問她:“你又是來乾什麼的?”

“我來,找你玩。”和上次一模一樣的回答,讓方雎忍不住加快腳步。

她卻不滿了,虎著臉,“小雎鳩,你要走慢一點。”

——人前人後迥然不同的態度。

路溪寧最厲害的不是她睚眥必報的記仇心裡,而是她不光睚眥必報,還特彆有耐心。

自從那次方雎嫌棄她之後,她就能做到天天都來找他,但什麼也不做,自顧自一個人玩,不讓他玩遊戲,寫作業。隻能看著她扒拉那隻熊,或者,陪著她扒拉那隻熊。不然,她一癟嘴,他媽準得從廚房奔出來。

方雎就看著她一臉得意地說:“方雎,你知道麼,我是在浪費你的時間。”

後來她大一些了,覺得這種以一抵一的方法實在太笨,就打著方雎妹妹的名聲四處惹事。

方雎記得清楚她做的每一件壞事,也記得清楚每一次得逞後她狡黠而驕傲的表情。

她從來不哭,下巴總會在被欺負後抬得高高的,像一個公主一樣,再找機會報複回去。

唯有一次。

路溪寧高二那一年,和他同級。

為什麼這麼說,是因為她實際上隻有15歲,但她從小就聰明,跳著級上學。

開學報道的那個下午,方雎眼見著她把整瓶墨水灑在他暗戀的那個班花身上。

灑完後,她竟然愣了愣,用他聽了十幾年的可憐兮兮的聲音說:“對不起,我隻是想給我哥哥送墨水。”

多麼敷衍的理由,就算是個小姑娘,也不可能開著瓶蓋在擁擠的走廊裡跑。

他說不出來自己當時的感覺,有些無奈,但更多的是被愚弄的難堪。

不知是哪個瞬間,他竟然產生一種厭倦感。受夠了這樣被她纏繞的生活,受夠了她無時無刻的故作可憐與心計,受夠了,三番五次被她破壞掉的青春期少年的萌動。

班花卻隻不在意地笑笑,她撥開裙子上的褶皺,聲音很平和:“沒關係的。你是方雎的妹妹吧,你的墨水灑了,我借你一瓶。”

——那是,方雎長大後第一次見路溪寧哭。

她裝哭的時候驚天動地,真哭的時候,卻隻是紅了眼眶,偷偷地把淚擦掉,一邊跑開一邊又忍不住落淚。

風帶起她的裙角,有一種驚人的美麗。

她為什麼哭?

那種驚豔卻莫名其妙的姿態,方雎至今沒有看懂。

但也就是從那一天起,路溪寧開花了。

以前,她是躺在他肩頭的一個花苞,而那天,她徑自開成了漂亮的玫瑰。

傲然的,不屈服的,一個人燦爛的玫瑰。

也不需要依靠,讓所有人仰望。

後來他們遵從家裡的意思交往,訂婚,又很快分手,各談個的戀愛,各過個的生活。

大學畢業後,他從商,她去了國外。

這麼漫長的時光,她從來沒有凋謝過,她再也沒有需要過依靠。

方雎記得最清楚的,是三年前她站在機場,穿著大紅色的風衣,馬尾紮得高高的,她說:“方雎,從今天起,我自己汲取養料。”

她做得很好。

[三]

下午三點,方雎接到了路溪寧的電話。

“小雎鳩,伯母給了我兩張畫展的票,晚上你有空嗎?一起去吧。”

方雎合上手中的文件,聲音有些冷,“沒空。”

那邊似乎笑開了:“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是剛才我問過小陳了,她說你晚上沒安排。”

“路溪寧。”

他皺了皺眉,“我不明白你現在是在乾什麼。說個目的出來,能滿足的我不會不看我媽的麵子。”

電話那頭不知道為什麼沉默了一段時間,久到方雎都覺得她有些可憐,久到他竟莫名其妙地心軟。

“算啦。”她帶些歎息,聽上去像是強撐的委屈,“既然你忙,我讓嘉嘉陪我去好了。”

“為什麼一定要去?你那天不是乾脆利落地跟我媽說你已經搬過來了嗎,”

他合上筆蓋,也不管電話那邊的人看不看得到,徑自露出了諷刺的笑,“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忙著搬東西。或者,再找一天和我媽說鑰匙丟了?”

女生微微笑起來:“真傷人啊。”

“彆去找許嘉明了。”

“嗯?”

“我陪你去吧。”

......

方雎的“陪”,就真的隻是陪。不說一句話,也不提什麼要求,就跟在她身後,優哉遊哉,置身事外。

路溪寧隻覺傷感。

其實她壓根沒他想得那麼複雜。

票是方姨給的,但畫展卻是她想看了好久的,不管他陪不陪著,她都會來。

但他卻總以為,她是騙他的。

年少時,何曾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這樣,不冷不熱,不尷不尬。

路溪寧笑了笑,把頭發攏到後腦,便靜了心自顧自看起畫來。

她今天特地穿了雙平底鞋,走起路來聲音不響,沒一會兒就走到了另一頭。

方雎被一個生意夥伴絆住了腳,寒暄了幾句,約好下次見麵的時間,一轉身,就不見了路溪寧。

他一皺眉,掏出手機來打電話。

電話沒三秒就接通了,那邊的聲音很嘈雜,和畫展的安靜像是兩個世界。

“路溪寧,你在哪兒?”

那邊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一下子冷下來:“或者我掛電話,直接回公司。”

“......我就在門口。”

方雎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路溪寧抱著一幅畫坐在台階上。

她穿著一件很淑女的裙子,化了淡妝,此刻就這麼坐在地上,路過的人目光都有些驚恐。

他一下子就被氣笑了:“路溪寧,你故意折騰我呢。”

聽到他的聲音,她有些欣喜地轉過頭,卻扭了半天也扭不到他的位置,不免著急起來,拉長聲音喊他:“方雎哥哥,好重,你快過來幫我拿畫!”

這語氣太熟悉,他突然就愣在那裡。

多少年前,他把她弄丟在遊樂園,她也是這樣,小短腿一邊走一邊掛著眼淚,看到他,去立馬就止住了哭聲,可憐兮兮地喊他,“方雎哥哥,好累,你快抱抱我!”

一模一樣。

他心一軟,就走過去幫她拿畫,話裡還有嫌棄:“你怎麼就直接抱出來了。”

拿到手中,又不由得詫異地挑了挑眉。

是一幅湖景,不抽象,也沒什麼特殊筆法,意境也並不十分好,看上去普普通通,幾乎沒有什麼靈氣。

“出國一趟,眼光反而變差了,簡直是越活越回去。”

“唔。”她罕見地沒有反駁,反倒笑了笑,露出懷念的神色來,“出國前看上的啊,是一位同校的學長畫的,那時候很喜歡,很想要買下來,但後來匆匆忙忙的,就忘了。現在又看到,卻覺得也不過那樣罷了。”

他嗤了一聲:“然後買回來放在儲藏室?送你自己家去。”

話音剛落,方雎就以為她又會呲牙咧嘴地反咬回來了,今天他脫口而出的話不是拒絕就是諷刺,對於一點虧都不肯吃的路溪寧來說,不反擊就不正常。

但他等了有一會兒,也沒聽旁邊的人有什麼聲響。不免詫異地向她看去。一看,就嚇了他一跳。

她明顯是哭過了,一雙眼睛濕漉漉的,眨兩眼都是脆弱。可她又笑著,笑容燦爛又悲傷得要命。喧鬨的街風裡,她仰起臉來看他,那神情有些陌生。

她說:“可是我不甘心。方雎。”

[四]

“方雎哥哥,你抱抱我!”

“分手吧。”

“當時很喜歡,現在卻覺得不過如此。”

“可是我不甘心。方雎。”

......

方雎從夢中醒來時,是淩晨三點鐘準,他煩躁地解開表,起身拉開窗簾。窗外就是江景,遠處還看得見市中心璀璨的燈火。三點,這個城市還沒有露出疲態。

很久沒做夢,似醒非醒的感覺算不上好,夢到的全部都是路溪寧成長的曆程,莫名其妙之餘還有些失落。

還年少的時候,總是嫌棄她又黏又吵,後來她終於出國了,他卻沒有想象中的輕鬆自在,反而覺得束手束腳。就好像,一夜之間沒了年輕,開始遲暮。

周圍的人都說,“方雎,你彆不知好歹了,路溪寧那樣的姑娘,配給你還委屈了呢。”

後來他們又說,“彆等了,方雎,男人過了而立就找不到好姑娘了。”

但其實他沒有等。

或者說,他不是在等她,而是在等一種,年輕的感覺。

方雎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廚房倒水,路過路溪寧房間時,發現燈還亮著,想了想,他還是去敲了敲門:“路溪寧?”

裡麵沒有動靜。

他又等了一會,路溪寧壓根沒理他,他正覺得自己多管閒事,門突然“哢嗒”一聲打開了。

方雎還沒反應過來,身上就突然吊上了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受傷的水杯一抖,水一下子全部灑在身上,澆的胸口發涼。他的眼睛危險地眯起,正要開口,卻突然被一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了唇。

這個吻突如其來,他僵了一僵,竟沒躲開。

“方雎哥哥,你來找我啦。”她的聲音輕輕的,溫熱的氣息落在唇上,帶一團酒氣。

“你喝酒了?”他皺起眉,瞬間冷下表情,就要把她從身上扯下來,卻不料她死死地抱住他,完全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的手勁。

“路溪寧,鬆手。”

她抱得更緊,像無尾熊一樣吊在他身上,怎麼甩都下不去。

“路溪......”他正要嗬斥,說到一半卻硬生生地停住了,手指慢慢握成拳,用力地有些發白。胸口的水還一片冰涼,脖頸處卻傳來滾燙的濕潤感。大顆大顆滾燙的淚。

她說:“方雎哥哥,我認得你,你彆丟下我。”

那些淚融化在冰涼的胸膛裡。

方雎沉默地抿緊了唇。

幾乎沒有人知道,從小跋扈著長大的路溪寧,骨子裡其實是一個乖寶寶。

受到世交好友池家家庭教育方式的影響,路家家教一樣很嚴。

高三畢業以前,路溪寧沒化過妝,沒打過耳洞,沒穿過高跟鞋,甚至沒穿過膝蓋以上的裙子。

高三畢業後的謝師宴,是她真正意義上第一次放開了喝酒。

等到方雎被一個電話叫去接她時,女生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傻乎乎地看著他,口齒不清:“你是誰?”

當著眾多老師的麵,方雎不可能真掃她麵子,柔下語氣應付一個醉鬼:“我是方雎。”

“哦。”小姑娘重重地點頭,沒半分鐘又扯著他的袖子問,“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方雎。”

同席的英語老師忍不住笑出來:“方雎啊,你先帶她回家吧,這孩子剛才已經拉著我問了不下十遍我是誰了。”

“她喝了多少?”

“你說路溪寧?”一旁的男生痛心疾首地接口,“我們就給她倒了半杯果酒!”

隻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小姑娘又湊近他,小心翼翼的問:“你是誰啊?”

方雎忍著怒氣拉她出了酒店,把她安在自行車上:“坐好,不許說話!”

奈何路溪寧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更何況還喝了酒,一路上在車後座活潑得像隻猴子,一邊又纏著方雎不停地問:“你是誰?”

方雎本來就是扔下一幫朋友來接她的,不耐煩得要命,又被她問得越發火大,“刺啦”一聲就停在半路,一把把她扔下車,冷笑道:“路溪寧,老師沒告訴過你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麼。”

然後揚長而去。

拐彎時他一不小心轉過頭,看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沒有哭鬨,睜著眼睛有些迷茫。

他隻想著要給她一個教訓,卻忘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在漆黑的街道上有多危險,後來還是許嘉明看到她,把她送了回來。

他躲在她家門口聽曲伯父向許嘉明道謝,對方輕描淡寫:“沒事兒,我順路嘛,就是這姑娘忒愛念叨,一路上重複了百來遍我的名字。”

從小,他就嫌路溪寧煩,卻在那一天突然意識到,他對她的耐心,甚至不及旁人的十分之一。

......

漆黑的夜裡,方雎把自己從紛雜的回憶裡抽出來,發現肩頭已經沁涼一片。

他抱緊懷中的女孩,第一次用那樣溫柔地聲音同她說話:“路溪寧同學,不哭,要睡覺了,我們先不哭。”

她很乖巧,任他把她抱回床上,卷著被子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方雎,我今天看到向婉秋了。”

他撿被子的動作一下子就停在那裡。

“她說她開了一家咖啡店,請我有空去坐坐,那家咖啡店......叫什麼來著?”

她艱難地托著腦袋,似乎是在回憶,半晌又咧開嘴笑起來,“忘記了。”

“路溪......”

“方雎,你放棄她好不好?”

她揉了揉紅紅的眼睛,語氣近乎哀求,“我以後再也不任性了,你也喜歡我一次,好不好?”

一片寂靜,耳旁隻有窗外江水流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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