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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身體既老,靈魂卻不死不滅。
麻倉葉王見過不少與外表不符的乾淨靈體,是以,很快就接受了眼前之人是安倍晴明的事實。
安倍晴明與周圍死氣沉沉的鬼魂不同,是以己之身闖入黃泉。
黃泉陰森,處處都是險境。
生魂有鬼差引導,尚有不少折損,他卻平安無事,實在厲害。至少,表麵如此。
黑色的鬼差見了他格外客氣:“原來是晴明公,您怎麼來了這裡?您陽壽未儘,在這裡可還無礙?”
禮貌地詢問到他的來意後,鬼差神色微頓:“桃姬……可是那位雪發紅裳、風華絕代的姬君?”
這顯然話中有話。
“她是晴明公什麼人?”
“……”安倍晴明沒有回複,可他隻身踏入險境,就意味著,這是他願意付出生命之人。
無論出於何種情感。
這似乎打動了鬼差。安倍晴明追問後,方知曉初桃是被帶去了黃泉津大神伊邪那美的所在。
伊邪那美對他人說,這是她的女兒。
從此日夜不出其殿,全心全意地照料女兒。
一位母親想要見她的女兒。
一位母親想得到她女兒的陪伴。
天理人倫,理所應當。
但幽明異路,人鬼有彆。
如今非神明之身的姬君,想要留在這裡嗎?
安倍晴明想起塵世的日照,想起日光下生機未斷的姬君——他與式神之間存在隱秘聯係,約好倘若姬君有難會第一時刻通知——至少此時此刻,她或許仍是不願死去的。
就在這時,鬼差得到了伊耶那美的指令:“黃泉津大神請您上殿一談。”
說罷,他看向麻倉葉王的方向,卻沒有出聲邀請。
麻倉葉王並沒有被發現的慌張,身為黃泉不滅的女神,伊邪那美自然能夠掌握一切,包括外來之人的動態。
是以,他現在依舊好好地站立在這裡,或許就說明了什麼。
他思索著得到的線索,與晴明公這位昔日敬仰的同僚對視一眼,無聲地跟在其後,站在伊邪那美的神宮之外。
不知道過去多久,陰森巍峨的殿門方才開合,有人走了出來。
麻倉葉王回頭,安倍晴明走在前,他一絲不苟地直視前方,神情難得肅穆。掌心向上攤開,其上托著少女的手掌。
他的妻子——初桃正茫然無措地握著他的手,直到,她看到了他。
麻倉葉王有片刻的失語。
他在紙上描繪過許多妻子白發後的模樣,卻從未曾想過,是這般的深秋霜色,亦如月色皎潔,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仿佛她生來就是如此純白。
可他心知肚明她為何白了滿頭,是以不能直視,被惡鬼吞噬的心臟生出針紮般的疼痛。
卻偏偏無法移開視線。
那雙眼驟然亮起時,像是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水麵,折射著令人心動的光輝。
“葉王……?”
這實在不算一個好的見麵。
衣著未加挑選,發梢也稍顯淩亂,甚至於,也沒有薰她喜歡的香。
麻倉葉王心想,卻沒辦法不向她走去,隻希望自己儀態大方,不輸於他人。
卻聽到了安倍晴明心底的歎息。
青年抬起眼梢,隻見到安倍晴明的側臉,他依舊直視前方,就像是避開了兩人、竭力降低了自己存在感似的。
可這抹悠長的歎息卻縈繞在側,揮之不去。
安倍晴明說:“此去,黃泉之門。”
“姬君,可願讓麻倉君與我們同行?”
初桃“嗯”了一下,很是喜歡他交由她決定的樣子。
她伸出了另一隻手。
麻倉葉王自然而然地扣上妻子的手。
這個原本再熟悉不過的姿勢,他如今做起來還有點兒顫,有一點隱秘的忐忑,但被她反握住了手。
好溫暖……
這就是,足以灼傷一切的、太陽的光輝。
兩人一左一右地握著初桃的手,與她走過黃泉煉獄。他們二人體溫都微涼,隻麻倉葉王到底身死為鬼,體溫是怎麼也捂不熱的冷,又與她關係親密,被她握的更緊。
可是這兩人,一人清冷寡言,初桃隻能看清他的半張臉——有點兒像是“安倍昌浩”長大後的模樣,隻是更加穩重,她不想理他;一人明明緊了手給她摸,還會摸手心安撫,卻也不再看她——麻倉葉王你膽子好大!給你掉102點好感!
他們走的速度也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黃泉之門已在視野中。
初桃:“?”
怎麼回事?
她不過和兩麵宿儺打了一架,還沒來得及收割戰利品就因為精力條清空不幸昏迷黑屏,醒來就置身黃泉,看到了頂著伊邪那美之名&#。
伊邪那美是諸神之母。
對覺醒了天照血脈的初桃而言,——正是她的母親,她的母神。
母神是第一個對她彈出黑化值的角色。
這位母親見到初桃的第一瞬間,好感值與黑化值就瞬間漲到了滿值。經年累月的黃泉寂寥生活,讓她失愛又缺愛,同時,也無法忍受得到後再失去。哪怕她最初隻是感受到女兒出現在塵世的氣息,想要看一看她。
據說每一個走到伊邪那美麵前有可能陪伴她的人,全都被她以非人的手段留下了,她有一間專門的寢殿,用來珍藏他們的屍骨。
但是初桃與他人不同,是與她血脈相連的親子,是以,她愛的狂熱,又愛的克製。
當有人上來要帶她回現世時,伊邪那美想要殺人,卻不得不在初桃麵前裝的大度,她對初桃說:我對他們設了考驗,倘若他們能通過考驗,我準允他們帶你離去。
然後,就有了現在左右為男的局麵。
可這畫麵一點兒也不讓他們為難!
為難的反而變成她了啊。
初桃生氣。
安倍晴明如此冷淡,麻倉葉王也凝了神色。
晴明公為人和睦,從未冷過臉色。
所以,這可能是在給他提示,是什麼呢?
他回想著見麵以來安倍晴明露出的情狀:安倍晴明沒有回頭看過初桃一眼,也幾乎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就算是避嫌,也似乎太過刻意。
回頭?
驟然間,麻倉葉王想起了古神話上記載的故事。
傳聞母神伊邪那美死後,她的丈夫伊邪那岐思念她,來到黃泉之國想要帶走她。
伊邪那美同意後,提出了一個要求:等待她,並不要回頭。
然而,伊邪那岐無法克製自己的想念,他回頭,看到了妻子全身**、正從屍體轉變成活人的模樣。
他因此懼怕地逃走,同時也阻斷了妻子的複活,被她憎惡而追殺。夫妻二人從此決裂不再來往。*
——不要回頭。
那位黃泉津大神,莫非對他們下了同樣的詛咒。
倘若他們之中有一人違背詛咒回過頭,初桃就會永遠地留在黃泉……?
而安倍晴明,或許是因為這個詛咒,而無法對他言說。
可是。
可是……
麻倉葉王早在他們出來時,就難以克製地回了頭。
原來如此。
安倍晴明那時候的歎息,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麻倉葉王理應為此愁緒難解,但他注視著遠處的塵世之門,感受著掌心的溫軟,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看向安倍晴明,明白他了悟情況的青年神情一鬆。
這兩名先後出現、同樣是時代新星的大陰陽師,此時此刻都隻有同一個想法:
——哪怕是擊穿黃泉之門,哪怕是留在地獄再無寧日,都要送她離開。
通往塵世的黃泉之門已在眼前,麻倉葉王卻突然一反常態,他放慢了腳步,幾乎與自己的妻子比肩,與妻子十指交握……好在她並沒有拒絕。
因為下定決心,所以無所顧忌。
安倍晴明垂下了眸。
她看起來不太高興。
讀取心聲隻讀到一片虛無,那滿溢的好感也收回了許多——但這是好事,他不值得再被那樣珍愛。
而不高興本身,就意味著特殊。
視萬物如一的少女,鮮少會對在意之人以外產生什麼情緒。她始終是高高在上,遊離世外的。
麻倉葉王說:“桃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