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人王(1 / 2)

纏綿的時間, 總是顯得格外的短暫,第二日天色微亮,白禮不得不起身早朝, 鳳如青也跟著爬起來,揮退婢女, 在床邊親手為白禮正衣冠。

“我先前總覺得, 你身形消瘦,模樣稚嫩,若是做了君王, 必然像是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鳳如青微微仰頭看著白禮。

他雖然依舊不胖, 纏綿一夜, 麵色也不好,但他身高腿長, 這繡金的王袍加身,冕旒將他散落的長發高束, 鳳骨龍姿, 帝王威嚴初顯, 又因白發絕然出塵。

同她第一次見到的白禮, 那個色厲內荏滿目瘡痍絕望的小公子, 已經全然不同了。

鳳如青笑笑, “如今看來,陛下當真是風姿玉骨, 令人見之心折。”

白禮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好看過, 他那深刻在記憶中的黑斑, 從來都是他深入骨髓的自卑。

他反倒早就忘了鳳如青當初被他誤認為畫皮的可怖樣子,隻記得鳳如青如今美豔絕倫, 一人便抵過這皇宮中所有春色。

聽鳳如青這樣誇他,白禮也隻是淺笑,捏了捏鳳如青的側臉,親昵道,“我送你。”

這宮殿中伺候的人,看不到鳳如青,但幾次三番的,總也知道白禮不太對勁,尤其是他的白發顯得尤為妖異。

想到太後空雲之事,宮人們儘心伺候的同時,更加對白禮多了一分敬畏。

不過白禮的白發,卻是朝臣乃至百姓心中的神跡。不知何時,市井中已經傳開,帝王登基那日,真龍現世,騰雲之中便是白色。

現如今白禮的白發,正是真龍降世的印證。

這話沒有人刻意去控製,左右也百利而無一害,隻是鳳如青沒有聽到過這種說法,若不然她一定會笑。

即便她知道世人總是喜歡誇大其詞,以訛傳訛,甚至盲目地去相信神跡,可這也太過扭曲黑白,那日現身的真龍分明是弓尤,他是條漆黑的罪龍,何來白龍之說?

不過管他什麼,總歸是好的,白禮也根本就不在意那些,他最近才發現,身為帝王,他需要學習的東西真的太多。

將鳳如青送出宮殿,到了一處隱秘處,白禮眼看著她破開虛空,來往黃泉鬼境,心中震撼於她越發強悍,也感歎她當真對自己極好。

她分明,不是個該為他停留的人。

鳳如青回到鬼境繼續工作,白禮又開始湯湯水水一日四膳的調理,上課,批閱奏章,甚至學習一些淺薄的拳腳射箭還有馬術。

兩個人之間,變成了一種十分喜人的相處模式,大部分時間陰陽相隔,都在忙活著彼此的事情,但到了十日之約,鳳如青無論在做什麼,都會放下,自鬼境抽身來到人間,去尋她的人王帝君。

弓尤每一次,在她身後看著她離開,都會經曆一次自我厭惡,抓緊手中沉海,去他自己的寢殿後麵,酣暢地練個大汗淋漓。

而鳳如青,每一次回去,無論早一些,或者晚一些,都會看到白禮盛裝提著宮燈,等在遣散得空無一人的宮殿石階上,眉目沉靜地帶著笑意,心甘情願地沉浸和等待屬於他的綺麗的夢。

哪怕這場夢,會耗損身心壽命,他也從未如同鳳如青說的那樣,在窗扇上係過紅絹布。

他甚至怕鳳如青誤會,下令年節之時,整個宮中都不許掛紅,對外宣稱是祭奠那被冤死的幾萬撫南軍,還有那些無辜被害的家屬。

於是百姓們爭相效仿,幾乎奉白禮之言為神意,梁景每逢年節,皇宮內外,滿城皆白。

鳳如青每一次在龍棲殿前,由著白禮牽起她的手,都能夠察覺到他的變化。他開始越來越沉靜,越來越身量筆直。

偶爾她來得早,蹲在議事殿的屋頂,看到他麵容沉肅地坐在大臣之間,哪怕輕聲細語,亦重若千斤的威嚴,每每都令鳳如青感歎。

他正如同龍淵大殿的通天柱一般,逐漸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君王。

白禮登基第五年,“沛從南”身死,朝臣再無結黨之勢,他開始親政,改國號逢青,手段雷厲風行地將賦稅與世家的鄙陋徹底改革。

那一年菜市口殺掉的貪官汙吏世家紈絝,比皇城中一整年殺的豬都要多。

但百姓萬民書中為他祈願的名號,卻是賢仁帝。

逢青國五年間風調雨順四海升平,邊關全無戰事,戍守將士兵強馬壯腰杆粗,四海之國無敢來犯。

白禮還在四麵環水之都,修建水上防禦塔樓,未雨綢繆訓練擅水兵將,至此逢青固若金湯,舉國上下,夜不閉戶。

他本該是與妖邪同流合汙,坑殺百姓續命的萬古暴君,但如今卻成了一呼百應,連隨意說句什麼,都要被奉為金科玉律的曠世明君。

因為他身負百姓擁戴,因此龍氣衝天,鳳如青即便是逐漸強大,也始終沒有傷他太過。

白禮甚至有時會央求她留上兩天,鳳如青被央得無奈之時,就會留下。

無論在外人看來,多麼威嚴不可侵犯的人,在她的麵前,永遠脫掉繡金王袍,便是那個纏人的小公子。

不過隨著年齡增大,他纏人的方式不太一樣,不會再動不動哭哭啼啼,隻是會深情款款地看著你,溫聲細語,不厭其煩地說著情話,讓你無法拒絕。

而這麼多年,鳳如青最不舍得拒絕他的原因,是他當真空置後宮,每到約定的時間,便枯守她一人。

他甚至命太醫與奉天台捏造了一個他乃真龍降世,不能與凡人女子成婚,否則舉國必將大禍臨頭的謠言。

大臣們最開始不信,有心將自己從小培養的女兒送進宮中,想要穩固權勢,白禮也不說拒絕,隻是兩次在大臣提起之時,當朝嘔血昏死。

自此,誰再動這種心思,便是意圖弑君的滔天大罪。

但畢竟身為帝王,後宮無妃嬪,甚至連個近身伺候的宮女無,多少有些不像樣。

雖說由於忌憚那個謠言,大臣們能夠對此視而不見,可帝王無子嗣,關係國本,白禮後繼無人,是天大忌諱。

不過這種事,白禮也很快便解決,他將在空雲手中幸存的八皇子接回宮中,這是在外人眼中,唯一一個除他之外,聖真帝的血脈。

雖然八皇子母妃犯下大罪,但如今這種皇嗣凋零的狀況,也隻好法外開恩。

於是繼承人也有,便沒有人再找白禮的不痛快,而那被接進皇宮的未來繼承人,被白禮安置在宮中距離龍棲殿最遠的宮殿,連請安都要乘步輦半個時辰。

白禮做到了所有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鳳如青自然無法無所顧忌地扔他一個人太久。他每一次見到鳳如青,從來都是說,“你回來了。”

經年日久,鳳如青哪怕在黃泉的時間更多,和弓尤泡在一起打架練武,甚至到處收治惡鬼的時間更多,她卻始終都覺得,白禮一句“你回來了”,她就是回了家。

對此弓尤十分嗤之以鼻,有次忍不住說他那是故意的,就是要扒著你不放!

鳳如青沒有聽出什麼酸味,反倒是覺得有些甜。

兩個人之間,可不就是要有一個人,故意扒著另一個不放,這才能始終走在一起嗎?

白禮從來都是那一副不爭不搶的樣子,從不問鳳如青在黃泉地府之事,從不埋怨鳳如青來晚,永遠盛裝迎接,盛裝送彆,準備好從不重樣的吃食,還有一湯洗去愛人疲倦的溫泉。

哪怕有一次,他在雪夜之中等到了天明,四肢麻木,也還是撐著傘,提著已經熄滅冷卻的宮燈,對她提起僵硬笑意,說一聲帶著寒冷霧氣的,“你回來了。”

那一次是弓尤故意的,故意拖延了時間,可他在暗處看著白禮這樣子,便知道隻要他一日不死,鳳如青的眼睛永遠也看不見他。

反倒是因為那一次,白禮在雪夜站得太久,鳳如青心疼,之後總是提前回去。

弓尤可謂偷雞不成蝕把米,再也不敢搞亂七八糟的,隻是每次在鳳如青回去找白禮的時候,他都抓心撓肝地到幽冥河水之下去泡著吐氣。

咕嘟嘟的泡泡代表了一條無可奈何又裹足不前,不敢同喜歡之人露出半點情腸的罪龍,心中的酸澀苦悶。

如此這般的日子,年複一年,弓尤甚至覺得自己再忍下去,可能能同天界守天池的龜大人,談一談何為隱忍。

在一起共事的時間越久,弓尤就越是了解鳳如青,因此他越是不敢表現,他知道她不會三心二意,若他敢表現出什麼,她定然會退避三舍。

弓尤總是告訴自己不急,時不時就翻翻生死書,告訴自己他就快死了。

這樣想他也自我厭惡,覺得自己惡毒得如同同他母妃爭寵的那個狐狸精。

因此他無論心中多麼糾結多麼蠢蠢欲動,卻始終恪守那條線,不曾去借自己的權力偷偷做手腳,也不敢過於親近鳳如青。

但他也因為同鳳如青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對於她的性情,他們兩人間的契約,越發地有信心把握。

偶然間她露出了一點溫柔,哪怕是不對他的,弓尤也覺得如同食了蜜糖,甜膩到心。

他愛死了鳳如青的情真不變,又咬牙憎恨她怎的如此長情。

而鳳如青,在和白禮在一塊足足二十年的時候,某次回去找他,發現他偷偷地背著自己嘔血。

她回到了黃泉鬼境查看了白禮命書,發現他確實是時日無多了。

弓尤當然最知道這些,於是看著鳳如青,免得她再要做什麼逆天改命的事情,而鳳如青隻是對著生死書沉默許久,輕輕地歎息一聲合上了。

弓尤實在是沒有忍住,出聲問道,“你甘心他就這樣死了嗎?”

鳳如青轉頭,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結果的選擇,你怕我還要為他改命嗎?”

弓尤被戳穿心思,耳根發紅。

鳳如青有些不解地問,“我一直感覺,你對白禮十分不友好,為什麼?他是阿鼻惡鬼轉世,乃是天道所定,難不成他先前與你有何舊仇?”

弓尤心說舊仇沒有,新恨連綿不絕,還是什麼都做不了的那種鈍刀子割肉的恨!

但他也隻是深吸一口氣,笑著搖頭,“沒有啊,我就是覺得,他配不上你。”

鳳如青早與弓尤混得熟得不能再熟,隨口嗤笑,“他不配,誰配?你配啊?老弓,我發現了,你是不是有物種歧視?”

弓尤有話憋得說不出,我當然配!隻有我配!

但他也隻能哼哼道,“有啊,我一介真龍,不能歧視他這個假龍嗎。”

鳳如青懶得理他,對他說,“這幾日蒼山那邊出的事你自己去吧,我要陪著白禮,親自接他回黃泉。”

弓尤頓時又覺得心裡堵得沒有縫隙,蒼山的事情是他們早就約好的,那裡有個天然冰洞,在其中修煉最是事半功倍!

結果她現在說不去了,不去了!

弓尤心頭火起,繞著書案轉了一圈,對著鳳如青的後背說,“你知道吧,他乃阿鼻惡鬼轉世,即便是在人間走了一遭,即便是天道欽點,現在回到黃泉,依舊要再下阿鼻地獄。”

鳳如青腳步一頓,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弓尤在鳳如青出了門之後,照著自己的臉上狠抽了一巴掌。

俊臉被他自己抽得通紅一塊,他的手勁兒可不是鬨著玩的,他坐在書案之前低頭,用手砸了下桌子,實在是厭惡極了自己這樣。

可喜歡一個人怎麼控製呢,他性情向來直來直去,也並沒有喜歡過誰,他隻知道不喜歡誰,例如他的王兄,便與他打架,甚至在他冒犯自己母親的時候,不顧天罰砍去他的雙足。

可喜歡一個人怎麼喜歡,弓尤根本不知道,他也同她打了數不清的架,可他還是很喜歡她,一見她便犯病,想要她伸手碰他,哪怕是打也成。

能夠克製這二十年,並非是他多麼有道德,那種東西能夠束縛住他一時片刻,但束縛不住他這麼久。

若是道德真能夠束縛住他,他也就不會是一條被貶下凡的罪龍。

弓尤隻是了解鳳如青,怕她會翻臉不認人而已。

鳳如青去了凡間,弓尤自己也沒有去蒼山,隻是下了幽冥河底,去那一片虛無之水中翻騰發泄了。

而鳳如青來到了宮中之時,白禮依舊站在那石階之上,二十年如一日地迎她回家。

白禮現如今已經徹底長成了成年男子,不,應該說是男人。

他如今已經將要四十歲,一舉一動,氣質都是沉穩厚重,久居上位的帝王威嚴儘顯,隻是麵容改變並不大,隻有偶爾在開懷的時候,會笑出一些細紋。

他有段時間,因為這些紋路十分慌張,直到鳳如青數次言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才勉強放心。

不過鳳如青知道,他私下裡沒少滋補,光是為了他駐顏的婆子,養在宮中就足有三十餘人。

鳳如青依舊如當年,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更加的美豔妖冶,要是按照鳳如青的話說,就是越長越不怎麼正經。

白禮其實在她看來也沒有任何變化,他們私下在一起的時候,他雖然不會耍賴了,可捏著她手指輕聲叫她的時候,還是如當年無甚區彆。

鳳如青走到石階之下,仰頭看著她的人王帝君,他眉目完全長開,沁著一股難言安寧。

他牽起鳳如青的手,指節修長骨節分明,捏了捏她的手指,帶她朝著殿內走。

鳳如青在他身後說,“我這幾天,不走了。”

白禮腳步一頓,剛要張口,喉間湧上腥甜。

不過他淡然咽下,早就知自己已然時日無多,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皇位家國,輔政大臣,甚至他死後屍骨如何焚燒,揚於何處。

他等的就是與鳳如青這最後相聚,幸而前些年興建寺廟之時,曾得高僧贈藥,能讓他不會難看地死在床榻之上,還能這般如常地牽著她,儀表肅整地見她最後一麵。

否則他當真要忍不住在窗子上掛紅絹布,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在她心中留下的是狼狽不堪的最後印象。

幸好,如她所說,善因得善果,他的最後的體麵,終究是能全了遺憾。

鳳如青見他如此淡然,心中其實是有些酸澀的。

他們多年來始終如一的甜蜜,這一次也不例外。

白禮總是能夠知道她喜歡什麼,準備她愛吃也足夠吃的食物,鳳如青度過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夜晚,和這二十年來一模一樣的舒心愜意。

他們相擁而眠,鳳如青一直在等白禮同她說那些話,可白禮始終沒有說過,鳳如青心中記掛著,一夜窩在他懷中睡得不□□穩。

白禮一夜未睡,靠在床頭,仔仔細細地看著鳳如青眉眼,將她的每一寸,都深深刻入靈魂。

天亮之前,他又吃了一粒藥,據當時的高僧所說,這是蘊著靈力的,能夠在十分危險和必要時,維持命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