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條魚·鬼王(2 / 2)

冥海之中沒有活物,且裡麵剩下的全都是凶惡異常,連習性都消失,隻剩撕咬一切外來生物的本能的凶殘魚類。

因為進入須彌小世界是有次數限製的,於是兩個人一直向下,無論遭遇了多少魚群,不到極限的情況下不會進入須彌小世界。

而越是向深海的最底層,便越是漆黑且死寂,就連鳳如青在正常的情況下能夠在暗夜中視物的雙眼,都幾乎失去了作用。

這冥海之中的黑,原本是連接黃泉鬼境的幽冥之河,這裡滿是雙眼無法看透的死氣,越向深處便越是濃重。

而隨著越來越深入,他們遭遇的東西,也開始發生質變。

鳳如青和弓尤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們許久都沒有進入須彌小世界,弓尤本能地重複撕咬的動作,或者甩尾護住鳳如青,幫著她驅逐密集地靠近她的不知種類的邪物。

而鳳如青看不清周圍很遠的東西,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揮刀,沉海分明是弓尤的武器,卻如同生長在鳳如青的雙臂之上,刀身附著著她的本體,已然與她人刀合一。

這樣不知時間,無休無止的戰鬥中,鳳如青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十分奇異的狀態,好似隻要下沉不曾停止,她便能永遠維持這個狀態,不知疲倦地砍殺下去,直至屠儘這個冥海當中的邪物一般。

她已經同弓尤培養出了一種連看也無須看彼此,隻要有邪物靠近便能夠以最好最快的方式配合的默契。

他們正在急速朝著海底而去,鳳如青甚至有種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但他們腳下卻依舊是無儘深海,無邊無際,相比這海之深,極寒之淵簡直不算什麼。

持續的戰鬥和墜落,加之海底根本無法對話的緣由,弓尤再一次體力枯竭。

他拉著鳳如青進入須彌小世界的時候,鳳如青坐在陽光與綠草當中,許久都沒有回過神,雙目中是一片暗沉的死氣,盛著冥海無窮無儘的邪物和晦暗,深得看不到底。

弓尤癱在鳳如青的身邊,化為原形也死一般地一動不動。

兩個人不知這樣過了多久,鳳如青的眼球轉動了一下,死氣逐漸消散,映出了這一方須彌小世界的蒼翠。

她放下沉海,低頭看向側頸蒼白到全無血色的弓尤,伸手抓著他的肩頭,幾乎是粗魯地扯著他,將他的頭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鳳如青連頭都未回,朝著身後不遠處的泉水勾了勾手指,便有一汪清泉,自半空傾瀉而下,劈頭蓋臉地朝著兩個人澆下來。

冰涼刺骨的泉水,和這須彌小世界的暖陽形成鮮明的對比,鳳如青眯了眯眼,弓尤也終於轉動了眼球。

但他並沒有起身,而是朝著鳳如青的腿上爬了一些,伸手環住了鳳如青的腰身,將頭埋在她濕漉的腰間。

他們太累了,冥海之中死氣太重,他們也太需要彼此,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

鳳如青手指沒入弓尤的濕發當中,仰頭讓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兩個人保持著這樣相互依偎的姿勢,許久都沒有說話。

最後幾乎將衣服都曬乾,弓尤才悶在鳳如青的懷中出聲,聲音嘶啞難聽,因為許久未曾發音,生澀如老舊門軸。

“後悔嗎?”弓尤說,“跟我進冥海。”

鳳如青好一會,才從嗓子裡麵哼了一聲,“你自己來這裡,是怎麼出去的?”

在這樣的廝殺和死氣當中,若非心智異常堅韌,有必須出去的決心,很大的概率會陷落在冥海之中,就像是忘川當中被同化的那些陰魂一樣,再也出不去了。

弓尤聞言頓了頓,才開口道,“我……來的幾次,都沒有下得這麼猛過啊。”

鳳如青也頓了頓,而後問道,“什麼意思?”

“我們下得太猛了,”弓尤鬆開鳳如青,起身撐著手臂,蒼白著一張臉看她,表情總算是鮮活了一點,“誰知道你這麼猛,砍殺起來不知疲倦。”

他幾次想要休息,但是好勝心驅使著他,不能不如她!

鳳如青看著他消瘦了許多,因此更加鋒利的眉目,張了張嘴說,“我不是配合著你嗎。”

弓尤聞言哭笑不得地說,“我已經看到有吐沙魚出沒了,我們馬上便要到海底夾道。上兩次我到這個深度,折返之後,用了差不多五十年。我們這一次到達這個深度所用的時間,沒法仔細估算,但我覺得至少快五倍。”

鳳如青:……

兩個人相視無語,不知道為什麼要過得這麼淒慘,誰不知道誰的斤兩,有什麼可較勁的呢?

鳳如青無語地躺倒在地上,弓尤也躺在她的身側,說道,“我們可以休息幾天,然後到了海底夾道,才是真的硬仗。”

鳳如青動了動嘴唇,想問是什麼硬仗,難不成還有比殺之不完的邪物還厲害的?

不過她最終也沒有開口,實在是懶得說,都走到這裡了,又退不回去了。

所以鬼話不能信,尤其是男人的鬼話!

鳳如青閉著眼睛躺在石頭上曬太陽,弓尤躺在她身邊,側頭看她,許久眼睛都沒有挪開。

他們之間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時間越是久,弓尤越是無法不去喜歡她,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遇不見一個鳳如青了。

他慢慢伸手,扣住了鳳如青的手腕,鳳如青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睫毛閃了閃,卻最終沒有躲開。

弓尤修長的手指,一點點下滑,沒入鳳如青的手指之間,而後輕輕地扣住。

幾乎是虛虛地攏著,給自己也給足鳳如青挪開的可能。

他在冥海中被死氣侵蝕的,死水一般的心臟開始因為這甚至稱不上溫暖,同他自己同樣冰涼的指尖,重新瘋狂跳動。

暖風吹過,撩動鳳如青已經乾了的亂發,她如同睡著了一樣,呼吸和緩,並沒有動。

弓尤因此手心潮濕,心口仿若揣了十隻上躥下跳的小兔子,撞得他胸腔都麻了。

他終於閉上眼,大著膽子把手扣實了,把鳳如青的手緊緊攥住。

一秒,兩秒……她沒有躲開。

弓尤微微勾了勾嘴唇,也閉上了眼睛。

漫山的青翠隨著清風搖曳,這一方小天地,景致是經年不變的美,卻也是經年不變的虛假,浮在死氣沉沉的冥海之中,如同一個易碎的泡沫,縱使五光十色,卻是一戳就破。

這其中,唯有躺在同一塊石頭之上,頭挨著頭,手牽著手曬太陽休息的兩個人,才是真實的。

這一刻像不曾有顛沛流離艱辛苦澀的人間一般美好,像孩童嗚哇學語之時一般純真。

弓尤並沒有過分地再有其他的動作,好似牽了喜歡的邪祟的小手,整個人都滿足了一般。

他們在這石頭上躺了許久,躺到最後,鳳如青真的睡著了,且一覺似乎睡得格外沉。

再醒過來時,她躺在弓尤的手臂之上,整個人陷入他的懷中。

他棱角分明的俊臉近在咫尺,那雙睜開之時滿是淩厲與算計的鷹目,如今閉著,弧度都是張揚地斜飛著,一雙眼的睫毛更是出人意料的長,如兩把濃密的羽扇,在臉上掃下兩排陰影。

鳳如青腰身被他緊箍著,半邊身子被禁錮著。

這是個十分霸道的姿勢,若是換個人被這樣按在懷中,怕是要全身痛麻,全賴鳳如青本體特殊,如若無骨,抱著如同抱著雲霧在睡,隻有抱著的人才知多麼舒適。

弓尤睡得沉,鳳如青去抬他的手臂要起身,結果她一動弓尤便扣得更緊,甚至腿跨上鳳如青的腰,幾乎將她攏在身.下。

鳳如青盯著他看了一會,桃花眼微微眯起一些,貼著弓尤的耳邊吐氣如蘭道,“你是用沉海砍去你王兄的龍足麼,我竟有些好奇,龍足全砍去之後,化龍是在地上如蛇一般地爬嗎?”

弓尤幾乎是彈起來的,他起身之後,果真看到鳳如青的手已經摸上了沉海的刀柄。

那本是他的本命武器,現如今卻對她千依百順,竟然還在細碎嗡鳴著警告於他!

弓尤笑起來,對著鳳如青壓了下手勢,出聲道,“大家兄弟一場,何必大動乾戈。”

鳳如青笑出犬齒,點頭道,“是啊,兄弟一場,你那亂戳兄弟的凶器,我看也不必要了吧?”

“彆彆彆……”弓尤轉身便跑,鳳如青站起身,微微側身將沉海甩向了弓尤身後。

看似十分輕飄的一下,卻如有萬斤之重,裹挾著如有實質的罡風,極速朝著弓尤的身後追去。

弓尤上躥下跳,沉海緊隨其後,最後終於在木屋邊緣追上了他,弓尤吼道,“沉海你竟敢叛我!”

緊接著他就被刀柄狠狠地撞在了後心,撞了一個狗啃地皮,好一會都沒爬起來。

然後沉海便嗡鳴著回到鳳如青身邊,盤旋在她身側,自動沉入她腰間刀鞘。

鳳如青信步走到了木屋邊緣,嘖了一聲看了看趴在地上吭吭唧唧的弓尤,朝著正在說自己的背穿了的弓尤抬腳,踩在他挺翹的後臀之上,墊了下腳進了木屋。

於是弓尤真的趴在地上“起不來”了,鬼知道他為什麼被踩了一腳而已,凶器就差點把地戳出個坑。

鳳如青換了乾淨衣袍,拿著所剩不多的吃的,從木屋出來,弓尤才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身上的泥土,斜眼看著鳳如青道,“情難自禁,莫怪。”

鳳如青吃了一口已經放久了有些乾硬的糕點,眼也不抬地沒所謂道,“無礙的,我可以幫你禁,割以永治嘛。”

弓尤咬牙道,“你怎的偏生對我如此凶悍,在那人王麵前便軟得一汪水般?!”

鳳如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這個話題你還要提多少次才能過去?”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裡不如他!我可以學啊!”弓尤說,“你這樣一條路走到黑,沒意思吧,他已經轉世了,不認識你了。”

鳳如青哼哼道,“我知道啊,我也沒有一條路走到黑啊,等我從冥海出去,我便再尋個人解悶。”

“你敢!”弓尤氣得上前一把抓住鳳如青正拿著點心的手,力道用得不輕,但對上鳳如青似笑非笑的眼睛,卻有些不敢說狠話。

最後隻說,“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你不若看看我?再說你還敢找人?以你現在的修為,若與脆弱的人類在一起,用不了二十年,有兩年那人就死得透透的。”

鳳如青微微歪頭看弓尤,不說話。

她頭發不知道為什麼瘋長了不少,長得已經過了腰臀,殷紅地泛著亮,如同在血水中浸飽了一般的罪孽之色,卻在陽光下好看極了。

弓尤抓著她的手將她向前拽了一些,她站在一塊木頭上,和他正好一樣高,這角度太適合親吻。

弓尤看著她沾染了點心碎屑的豔色唇瓣,視線下移,不受控製地湊近,“不若將就著找我,我定然為你好好解悶逗趣,可好”

鳳如青笑起來,如燦陽烈日般看著弓尤靠近她,但就在兩個人的唇瓣即將碰上的時候,她纖纖的十指捏上他的腮肉,猛地用力。

弓尤吃痛之際,她抓了一把糕點都塞進他的口中,他被噎得張嘴,鳳如青卻掐住了他的舌尖不讓他咀嚼。

鳳如青問他,“你能維持住半龍形態嗎?”

弓尤拍開鳳如青的手劇烈地咳了兩聲,但不舍得吐出食物,畢竟也所剩無多,於是艱難地將口中的糕點咽下去。

再抬頭,鳳如青卻已經坐到另一邊去喝水了。

弓尤不知道她的意思,隻是說,“半龍不行,太弱了,不利於打架。”

鳳如青舔了舔唇邊水漬,“啊”了一聲,帶著笑意道,“這樣啊。”

“是啊,”弓尤說,“半龍還不如人形用刀發揮得好呢。對了,不鬨了,我想起來有一套刀法,先前怕太繁雜你練起來費力,現在正好演示給你看!”

他說著胡亂塞了兩口吃的,又提著水壺灌了一口,便立刻提著沉海,到木屋前麵去演示刀法。

這一套刀法確實和其他的不同,鳳如青吃點心的手一頓,認真看起來。

刀法大多以剛勁為主,但這一套卻相對來說綿軟,但是基礎招式過後,後麵舞起來密不通風,黑沉的暗光隨著弓尤不斷變換招式,在半空編織起了一道細密的刀網。

鳳如青將糕點放下,仔細地看著弓尤的動作。

弓尤最後收刀之時,那刀網如同天幕之上劈下的電閃一般,將周遭的一切都劈成兩半,卻又很巧妙地控製在一個範圍之內。

一片被一分為二的落葉,正好落在鳳如青的麵前。

她伸手接下,將方才的招式仔細記在心中,她從前並非是天資極佳的人,但如今她不再是人,這些東西反倒是信手拈來了。

“怎麼樣!”弓尤抹了一把嘴角的糕點殘渣道,“這是群攻招數,待到了海底夾道,你可用這刀法。”

他又說,“主要是這個,”弓尤生怕鳳如青沒有看懂最繁複之處,便再度放慢動作演示了一遍。

他身高腿長,黑袍緊隨動作獵獵旋起,身如遊龍,又因為刻意放緩動作,有些滯空之感。

一個扭轉身的動作,弓尤腰腿伸展到極致,貼身黑衣將他身形襯得十分剛猛有力,又顯得弧度柔韌非常,鳳如青不由得挑了下眉梢。

待到弓尤停下動作,甩動長發轉頭問她如何之時,鳳如青頓了片刻,一語雙關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