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條魚·鬼王(2 / 2)

可這個邪祟……竟然能夠在天罰之下迅速複原至毫發無傷!

“你――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福壽君顫聲問道。

鳳如青對著他的方向笑了一下,煞氣衝天,接著她並未朝著山中進入,也並未去急著躲避天罰,而是用手指深入了自己的喉嚨,翻攪了幾下之後,開始吐。

吐出的全是融化之後的金光,福壽君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他快要嚇瘋了,因為麵前這被天罰加身的邪祟,正在朝外吐的,是他昔日在天界共事多年的雨神,他的神魂已經被這邪祟腐蝕得不成樣子了。

這世間食魂之妖魔,他從未聽說過還能將吃進去的魂魄囫圇吐出來的。

而接下來更可怕的一幕發生了,這天罰――這天罰竟然隨著這邪祟將雨神的神魂吐出,開始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最後在她徹底吐出一灘被融化成金光的神魂之後,天邊的黑雲竟然有散去的趨勢……

天要亡他們了。這是福壽君此刻心中能想起的唯一一句話。

是天要亡他們了,福壽君看著瞬間便要徹底散去的黑雲,扒著血汙泥濘的縛仙網,神情悲涼地頹然癱倒。

“入神班之時,接引的神官分明說過的,不能做有違天道之事……”

不能做的啊,原來是真的不能做,天道從來不是被蒙蔽了,隻是還沒有到清算那一日。

福壽君徹底癱了,鳳如青撐著自己起身,看到天罰果然散了,頓時揉了揉肚子。

她也就是賭一把,想著還沒有消化完,吐出來應該能夠減輕一些,就算不是全部消除,至少劈得她還剩個人形在,她就能走進陣眼中。

否則帶著天罰進去,鳳如青生怕天罰將祭壇劈毀,詛咒就會真的解除不掉,到那時哪怕是海陣開了,人魚族也一個都離不開冥海,還是死路一條。

但現如今天罰竟然沒了,鳳如青笑了笑,在重新露出的天光之下,燦爛得如同紅花烈日。

她雙目不受控製地流下眼淚,看向一直在等著她的藍銀,喊道,“告訴他們開始吧!我們一定能夠成功!”

藍銀看著她眼中流出的金光,心中震動難以抑製,傳承告訴他,隻有神淚才是金色,可他隻聽過,卻沒有見過,現在她到底還是不是邪祟,怕是除了天道,沒有人知道。

鳳如青卻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淚帶不帶金光,即便是注意到了,她也會認為是吸收了雨神魂魄的原因。

她同藍銀喊完之後,便轉身從側腰的骨頭當中抽出了沉海,沉海乃是弓尤的龍骨製成,現如今已經徹底成了鳳如青的骨。

她滿麵冷肅,暗紅色的長發在陽光下飄飛,身上同樣顏色的暗紅色袍子,乃是她以自己的長發幻化而來。

她手持沉海,每走一步,本體便附著其上,很快短刀變成了長刀,閃著如同浸飽了血的鏽色,她在福壽君呆滯的眼神中,如同一捧孕育於天道的烈火,以一種勢不可擋之勢,一刀便劈開了山中禁製。

藍銀捧著天地螺,看著海天一色的蔚藍,心中激蕩,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他對著天地螺傳音,身處於海底的青鱗收到了震動,以人魚族獨有的符咒令聲音傳來,“開始……戰鬥!”

冥海之底此刻已經被一片火海所淹沒,所有人都在弓尤的脊背之上,在全力同熔岩獸戰鬥,是的,熔岩獸吞沒了所有的棲息地之後,甚至生出了火翅,不斷地朝著弓尤背上的人魚族襲擊。

他們已經在祭壇和陣眼的入口處盤旋了許久,弓尤再怎麼是龍,體力也終究是有限的,且在這種高溫和戰鬥當中,他的龍焰對熔岩獸又絲毫沒有作用,他們已經走到了絕境。

人魚族族人僅存的水便是身上已經乾癟的水囊,弓尤肚腹當中的水是用來噴滅熔岩的,若是再接不到鳳如青他們的指令,用不了多久,人魚族便會在這持續的高溫和戰鬥當中脫水而死。

而弓尤也會因為體力耗儘,從天空跌落在熔岩當中。

幸好,他愛的女人,人魚族依賴的族長,終究是在絕境之時,朝著他們伸出了手――

海水淩空噴下,澆掉了飛掠半空的熔岩獸,也將熔岩澆得滋啦作響,這一片入口處的熔岩早就不是之前一般的厚度了,弓尤滿腹的海水,隻澆出了一個小小的入口。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水天之境已經完全劈不開了,於風雪雙手手指全部撕裂,徹底入魔,眉心生出了火焰魔紋,卻仍舊保持著神誌,在為了人魚族戰鬥。

待到熔岩大地的祭壇入口被澆成焦炭,弓尤仰天長嘯一聲,驟然間騰空而起。

人魚族全部扒緊了龍身,他們升到高空之中,又驟然從天上直衝而下,弓尤竟是打算生生用龍頭撞進陣眼祭壇,否則他們真的沒有戰力再一點點地走了。

這一刻所有的熔岩獸自熔岩當中飛起,在半空中形成熔岩結界,弓尤卻毅然撞上去。

霎時間,天地一片火光炸開,熔岩獸的哀嚎聲,是這煉獄最後的掙紮。

弓尤的龍角齊根斷裂,他們自熔岩當中衝出,龍吟震天,殺聲徹地,直直地紮入熔岩大地之中――

與此同時,鳳如青進入陣眼,也終於看到了祭壇,而她竟然在這重重疊疊的陣法當中,看到了逆反的九真伏魔陣!

她一時間長刀顫抖,甚至說不清自己心中的震撼有多麼強烈,天界位列仙班的眾神當中,懸雲山飛升之人,僅有懸雲山的祖師爺,也就是她師尊施子真的師尊關星文一人!

鳳如青已經強橫地破了三重陣,到此陣前,伸手用手背抹了下鼻翼,想起了施子真對師祖關星文敬重非常,手上長刀遲疑了片刻。

然後,她咬牙狠狠劈下,直接嚎叫出聲,“這懸雲山我是打死也不會回去了!”

師祖關星文很顯然也是參與到了這冥海大陣之中,若是翻天之後,他必然也會受到天道製裁。

要是讓施子真知道是她將他的師尊置於如此境地,鳳如青如今哪怕能力已經強悍如斯,想起施子真會有的反應,卻還是下意識的兩股戰戰。

她一邊兩股戰戰,一邊咬牙切齒地將這重重陣法胡劈亂砍,整個島嶼地動山搖,連冥海也震顫起伏,巨浪滔天。

而這邊鳳如青破除陣法,待到剩下最後一重,外麵已經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她站在陣眼僅存的陣法麵前,看清了這是和詛咒相連的陣法,幾乎將自己的一口銀牙咬碎。

這是必須要獻祭生人才能開陣!

鳳如青跑到外麵,將那已經半死不活的福壽君拖進來,束縛在陣眼之上,以長刀抵在陣法之上,咬牙切齒道,“這些罪孽是你們所造,現如今以你之身血祭,當也名正言順!”

福壽君已經被嚇得口齒不清,他本也是人間英豪,但無窮無儘的壽數和恭維,徹底地腐蝕了他的神魂,他早已經從昔年那功德圓滿為民犧牲的仙人,成了要用害人性命保神位的,神身魔魂的怪物。

他看著鳳如青揚起沉海,一個失去控製,竟順著腿淌下了潺潺熱流,而鳳如青長刀卻已經劈至他的脖頸――

與此同時,弓尤奮力一撞,帶領著人魚族進入了陣眼。

他半個龍身還在陣眼之外,龍尾迅速被熔岩腐蝕,隻剩一截骨頭,而他奮力朝著裡麵掙紮,龍爪在熔岩中也迅速被腐蝕。

終於,他拚儘全力,將人魚族人送入了陣眼之中。

於風雪第一個下了龍身,提起重劍便朝著陣眼劈砍而去,青鱗在她身側輔助,其他的人魚族也在拚儘全力地幫忙。

但是陣法劈砍到最後一重,於風雪橫著重劍停住,阻止了所有人的動作,“這是詛咒之陣,需得以生靈獻祭,需得以生靈之血才能破陣……”

於風雪崩潰,“這乃是上古魔陣,並非是神陣,獻祭生靈不僅要血染陣法……”於風雪轉身對著僅存的人魚族族人說,“還必須是自願。”

“我願!”

“我願!”

“我願!”

無數的人魚族跳出來,朝著陣法上衝去,但是他們沒有注意到一個一直跟著族人們到此處的老者。

這位老者,乃是人魚族壽數最高的長老,他距離陣法最近,已經在眾人爭搶的時候,撲向了陣法,用鋒利的指甲割開了自己的血肉。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老者沉聲道,“我能苟活至今,已經足夠了,能夠活著看到人魚族重見天日,那些曆代死去的族人,努力便沒有白費。

“我已經老了,指甲隻能割開自己的血肉了,再也站不動了,你們活著出去,向天界,去向天道討個說法!”

“長老!”

“長老!”

人魚族人幾乎全部痛哀出聲,而這時候長老的血已經逐漸遊走在陣法之上,劇烈的響動在頭頂嗡鳴不止,熔岩獸的哀嚎卻已經徹底消失。

持續不斷的嗡鳴聲,夾雜著水天之境破碎的聲音,海底荒蕪之地的天塌地陷之中,眾人隻來得及躲在盤踞在陣眼中的弓尤身下――

而在這之前,鳳如青在長刀劈至福壽神君的脖頸處的最後關頭,猛地將長刀轉了方向。

片刻之後,她把已經失禁的福壽君拖到旁邊連踹了好幾腳,而後罵罵咧咧地站在陣法之前,手中沉海從長刀變回了彎刀。

鳳如青眼淚簌簌而下,金光在她臉上蔓延不止。

她氣急敗壞地對著已經神誌不清的福壽君罵道,“我這輩子做的最錯的決定,就是拜入懸雲山,我本來活得卑劣不是很好嘛?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讓他們活生生我把教成了個傻子!”

鳳如青將沉海翻轉,抵在自己心口,沉海嗡鳴到近乎在哀叫,鳳如青邊安撫它邊道,“什麼人應當一心向善,我向善了還是被石妖騙成那樣!”

“狗屁的無情道,宗門仙長長得像個狐狸精,還怪人動歪心思嗎?!”鳳如青哭著用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淚,到處都是金燦燦的。

她胡亂一抹,發狠道,“若我今日僥幸還能存有狗命,我必然要殺上山去把那狐狸精搶下來做小侍君,讓他給我端茶倒洗腳水!”

鳳如青狠狠抹了一把臉上水澤,沉下臉收斂起了所有的情緒,嗤笑一聲道,“狗屁的一心向善,信了這麼多年,我還不是成了個邪祟……”

她說完了這句話,便將沉海切入自己的身體,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血充盈在陣法之上,陣法在極速地吸取她的血。

也不知是她失血過多的眩暈來襲,還是整個天地都在顫動,鳳如青跌跪在地上,第一次覺得自己距離生機斷絕這樣的近……

很快,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沒有看到海上陣法層層疊疊地亮起,幾乎照亮了整個天際,沒有看到洶湧的波濤衝天而起,裹挾著無數邪物逆流入天界。

她不知道海底水天之境破碎之後,洶湧的海水湧入熔岩大地,熱氣蒸騰不止,在到達了一個臨界點的時候,轟然炸開。

天地顫動不止,熱浪攜著海水與熔岩焦炭噴發了一天地,又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灑灑了一天地,連天界的天宮都被震塌了好幾座。

而隨著蒸騰的白氣騰天而上的弓尤,察覺到戴在鳳如青身上的龍鱗破碎,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而這一切鳳如青都沒有看到、聽到。

封印了數千年的幽冥之海和被獻祭的人魚族重見天日,天裂在轟然炸裂的海底荒蕪世界之後重見天日,這一切的罪孽都在這一刻展露在天道麵前,剩下便是清算這幾千年功過的時間。

他們成功了,一個被獻祭的種族,一條帶著獻祭種族血統的罪龍,一個誤入冥海遊曆的仙君,還有一個任誰也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邪祟――他們將天給翻了。

鳳如青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極寒之淵底層那時候,渾渾噩噩,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有時候又什麼都感覺不到。

她的血液和本體,都被吸入了海陣之中,她仿佛變成了冥海,變成了每一滴散落的海水,卻又好似徹底泯然於人世。

弓尤帶著人魚族在海天之際的邊緣變為人類,回頭麵對的卻是一片汪洋。

他沒有找到鳳如青哪怕一塊本體,連那個陣法島嶼也不見了,於風雪禦劍在海上找到了藍銀奄奄一息的殘缺身體,帶回岸邊之後,她便徹底經脈撕裂,嘔血不止。

到如今,所有幸存的人都在這海天邊際,弓尤甚至連悲鳴都發不出,熔岩和高溫已經徹底燒灼了他的嗓子。

他連跳進海中去尋找鳳如青都做不到了,因為他渾身上下多處被灼燒見骨,連爬都是妄想。

他趴在海天邊際無聲痛哭,看著周圍幸存的人全部傷痕累累,這一刻,他懷疑,自己的執著是否錯了,是否不該去逆天而行。

至少那樣,他還能做他的鬼王,能夠和鳳如青長長久久地相守下去……

而正在這時,黑雲織就的天空片片散開,金光自天界灑下,將這海天邊際的所有人都籠罩其中,這是功德的金光,天道的清算開始了。

所有被籠罩其中的人,先是身上的傷處消失,而後昏死的人全部醒來。

入魔的於風雪被功德滌蕩出魔氣,罪龍弓尤,化為原形,騰天飛馳在功德雲之中,一身黑色的鱗片寸寸褪色,成為了一種豔烈的紅。

他本是一條惹眼的紅龍,因為他的母親便是紅色鱗片的人魚。

他從沒有和鳳如青說過,他想等到她親眼看到,再親口跟她說,你看,我們最相配了,連顏色都是。

但是弓尤在金光中化身為人落在地上,麵上卻全是難言的悲痛,他仰頭問無形天道,“鳳如青呢,你把她弄哪裡去了,你把她還給我……”

弓尤悲痛地彎腰跪在地上,所有金光加身的人魚族也沒有任何一個露出輕鬆表情,他們都知道,鳳如青不在了,隻有一種可能,便是像海底熔岩大地之下的長老一樣,自願為了開啟陣法獻祭了自身。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在為鳳如青的消逝所悲傷的時候,金光突然照在海麵之上,數不清的細碎金光自海底升騰而起,冥海那本來汙濁沉暗的海水,這一刻透著難以言喻的震撼金光。

這些金光漸漸彙聚成了人形,所有人都無法直視,隻有弓尤半跪在海天邊際,淚流滿麵地執著不肯低頭。

他要親眼見證這金光塑成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的身形。

他開口,聲音是變調的哭腔:“功德塑魂,我就說……至少天道是公平的。”

鳳如青――再也不是一個邪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