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條魚·師兄(1 / 2)

鳳如青問完之後, 穆良許久都沒有說話,她側頭看向穆良,穆良隻是有些沉鬱地盯著這麵前看上去安寧美好, 炊煙嫋嫋的一幕。

鳳如青想到了曾經她和穆良,還有其他懸雲山弟子被困在這裡的時候, 發生的那些事情, 頓時覺得是自己失言了。

大師兄還能因為什麼而害怕這裡呢,當然是因為在對付鬼修時,好不容易幸存下來的懸雲山弟子, 便是沉溺在這虛假的安逸和美好當中難以自拔, 最終被幻境所迷惑, 再也出不去了, 甚至連神魂都被鬼修所吞噬,什麼也沒有留下。

鳳如青想起了這些, 朝著穆良更靠近了一些,伸手抓住穆良的手臂。

她慢慢將自己的頭靠在穆良的手臂上, 低聲安慰道, “大師兄, 當初師兄和師姐們的死, 並不怨你。你作為大師兄, 已經竭儘所能了, 就不要再怪自己。”

穆良微微側過頭,看著靠在他手臂上的鳳如青, 心中如波濤般起伏不定, 麵上卻一派沉靜。

“我知道的, ”穆良說,“我們去人家處看看吧。”

鳳如青和穆良朝著山下走, 憑著當時在鬼修幻境時候的記憶,找到了他們棲身的那一家人家。

門緊閉著,鳳如青和穆良敲了好一會,裡麵才有人回應。

隻是同他們的記憶很不相同,開門的並不是當時在鬼修幻境中,鬼修創造的那個和善的婦人,而是一個蒼老的老頭。

老頭麵色十分的不好,穿著一身粗布衣裳,在門縫當中看到鳳如青和穆良,警惕地出聲問道,“做什麼?”

鳳如青和穆良對視了一眼。

片刻後,鳳如青微微後撤,穆良溫聲開口,“老丈,我們兄妹二人路過此地,在附近沒看到什麼住宿的客棧,想要借住一晚。我們會付銀錢的,不知道老丈方便嗎?”

穆良說著,在儲物袋中當真拿出了凡間用的銀錢,遞給那老者。

穆良實在是生得占便宜,模樣溫潤且無害,再加上說話語調溫和,即便是這般突兀的請求,也如細密的牛毛雨淋在身上,並不讓人想要躲藏,隻會引起舒適。

果然那滿眼戒備的老丈,猶豫了一下,就接過了穆良手中的銀錢。

他將門拉開一些,說道,“進來吧,不過家中人如今都不在村中。山裡出了事兒,他們都出去躲避去了,沒有好飯菜招待你們。我年紀大了,也打不動水,若是你們想要吃飯用熱水,要先把水缸填滿才行。”

穆良應聲,跟鳳如青先後進了這院子,院子裡和當年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老者也將穆良和鳳如青分彆領進了當初那兩間相鄰的屋子,為他們取來行李。

鳳如青和穆良安頓下來,鳳如青在這記憶中待了十年的院落轉了轉後,又試圖和老者搭話。

老者卻隻是嘟嘟囔囔地說,“冬天來之前要祭祀雨神,才能在來年得到好雨水收成。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信這些老規矩嘍……”

鳳如青聽得半懂不懂,但心中始終覺得哪裡有些違和。這地方和當初鬼修編織的幻境一模一樣,但這幻境當中的人給人的感覺卻不太對,和這安寧靜謐的山村不相稱。

鳳如青再問不出什麼了,就轉悠著去尋找穆良。

穆良正在提水,他看上去身形不是那種做農活的壯漢身量,若是一定要形容,鳳如青覺得穆良的手中拿上兩本書最為合適,他看上去就是溫文儒雅,安靜美好書香襲人的那種書生。

不過穆良此刻一手提著一桶水,緩步朝著水缸走,水桶不僅沒有任何顛簸,水桶當中的水甚至都沒有泛起波紋,穩當得如同靜止。

鳳如青朝著穆良走過去,想要幫忙,穆良卻直接兩手同時抓著桶身,朝著下麵一傾,桶裡的水便一滴不落地落到了缸中。

鳳如青伸出的手懸空了片刻放下,穆良將桶放下,看向她,“怎麼了?不是去找老丈聊天了麼,問出了什麼?”

鳳如青搖頭,片刻之後,看著地上的水桶想,她不必這麼敏感的,他們現在都不是當年那修為低微,兩個鬼修都敵不過的懸雲山弟子了。

大師兄這些年位同代掌門,她也成了鬼界之王,不過一個墮神而已,她何必緊張兮兮的

於是鳳如青搖頭道,“沒問出什麼,不過當初我們住在這裡麵,大師兄有聽說過入冬之前有拜雨神,祈求明年好雨水的這種說法嗎?”

穆良整理好了衣袍,搖了搖頭,“未曾,當年這裡的一切,都假得很。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過頭,風調雨順得很,村民們也沒有任何的齟齬,幾乎不怎麼湊在一起。我也並未曾聽到當初住在各個村民家的弟子們提起過祭祀。”

鳳如青點了點頭,穆良問,“老丈提起祭祀的事情了?”

鳳如青“嗯”了一聲,“他說這山裡出事了,最開始他這麼說的時候,我以為他說的出事,是說的山上和熔岩跟天裂連在一起的事兒,那確實看著又詭異又嚇人。”

“但是緊接著他提起祭祀,和青年人都暫時去其他地方居住的事情,還說什麼祭祀雨神是老傳統了,但這些青年人卻都不相信的。”

鳳如青咬著自己的指節,“我問他是不是怕熔岩流下山,青年才會搬走,那老丈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我,明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說的不是山上和熔岩大地連在一起的事情。”

穆良聞言也沉思片刻,“這裡乃是來自於我心中幻境的幻境,確實不能用常理來推斷。夢神無論想要做什麼,應該很快就會行動。”

穆良說著,用水瓢舀出了一瓢水,“你出汗了,喝一些。我剛才嘗了一點,和當年一樣,甘美清冽。”

鳳如青看著老舊的水瓢,還有瓢中的清水,接過來送到唇邊,喝了一大口,但咽下去之後微微擰了擰眉。

她並沒有嘗到什麼當年的甘甜,甚至有股子水井中獨有的那種,類似河中水的水腥味。

“這水大師兄喝著甜?”鳳如青又喝了一口,仔細品味,“我沒覺得啊。”

穆良接過,在鳳如青喝過的地方抿了一口,而後帶著淡笑點頭,“是甜的。”

“奇怪……”鳳如青嘟囔著嘗了好幾口,也沒覺出甜來。

這種怪異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夜裡,老丈送了些餅子和炒青菜來的時候。

鳳如青吃了一口,差點沒有被餅子把牙給硌掉了。她跟穆良說餅子是餿的,但穆良嘗試了一下,卻說餅子泛著甜美的麵香。

到這時,兩個人,又分彆嘗試了青菜,得到的味道也是不同的。

“我和你嘗到的不是一個滋味,”鳳如青說,“會不會感受的和聞到的也不一樣?”

於是他們分彆又嘗試去聞行李,木門,還有其他的東西,桌子椅子的感受,甚至是相互間短暫地動了手之後的感覺。

最後得出的結論,鳳如青和穆良五感所感受到的東西乍一看一樣,實際上都是不同的。

“想要幻化出美好的東西很簡單,但想要幻化出像你說的那種,散發著黴味和潮濕氣息的被子這種精細的味覺和嗅覺,並不容易。”穆良說。

“如今夢神已經饑不擇食,都要靠著製造半妖,再利用半妖製造恐懼來食用。他做不出很精細的環境,否則也不可能簡單粗暴地將你我畏懼的東西胡亂拚接在一處。”

“我不知你是否因為體質特殊的原因,但你感覺的應該才是真的。”穆良篤定地說。

“我覺得這家裡的老丈,還有不符合這美好環境的村民們,都不對勁,”鳳如青說,“他們太真實了,真實得根本就不像是夢境的產物。”

穆良點頭,“這些村民若不是幻境產物……”

“那他們有沒有可能是夢神從現實當中投射進幻境來的!”鳳如青站起來道,“都伯山!”

穆良也站起來,對著鳳如青笑了笑,眼中滿是鼓勵。鳳如青繼續道,“都伯山的村民們不是因為半妖的事情搬走很多了麼。”

“曾經鬼修編織的幻境當中,並沒有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的規矩,那個幻境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風調雨順,不需要祈求什麼雨神。”

“但都伯山是現實當中的山村,他們不知天上雨神已經墜落。青年人不相信這傳統,或許是老年人跑回來了不少,要趕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

穆良點頭,“夢神神力有限,直接將現實映射進了幻境,那就說明,他也在看著都伯山下的村民,或者說,他還準備害這些回來祭祀雨神的村民們。”

“要怎麼害?”鳳如青猜不出,“村子裡大多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年紀大了,對於死亡和未知事物的恐懼也會變得淡然甚至是遲鈍。”

穆良想了一會,也緩緩搖頭,“暫時還想不出,老人總是在稍有病痛的時候便會說,活著不如死了,心境也確實會因為年長發生改變。”

兩個人在屋子裡對坐著,都沒有再去碰桌子上餿掉的餅子和菜。

鳳如青最後說,“若僅僅隻是將我們拉進幻境,懸雲山此次跟著你來的都是高境弟子,倒是不用擔心。可若這夢神還想害都伯山下的村民,這件事就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讓他伺機跑了。”

穆良也讚同,“天色晚了,祭祀的事情想來也不會這麼快,更不會在晚上。今夜就先安穩下來,等著看他想要如何吧。”

鳳如青“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

穆良指尖在桌子上無聲地刮了兩下,問道,“你要歇下嗎?為了確保安全,我們還是不要分房,我反正也不需要睡,你……”

“我就在這屋睡吧,”鳳如青揉著眼睛自然道,“大師兄你坐床上打坐,不影響我的。”

穆良手指漸漸放鬆下來,將自己心中冒出的一點點竊喜苗苗給掐斷。他沒想怎麼樣的,不過是觸景生情,心魔作祟,他想整夜看著她睡。

就隻是看著而已。

鳳如青說被子有黴味,穆良就以術法將被子烘乾數遍,變得潔淨又溫暖起來。

這個房間的床不大,還很老舊,人一上去就吱吱呀呀的,像是隨時要垮掉一般。

鳳如青躺在床上,穆良就盤膝坐在床尾。鳳如青迷迷糊糊道,“我現如今修煉的路子不對了,頂多能夠抖抖水,不能催動清潔術,好不方便。”

穆良無心打坐,靈力也凝聚不起來,聞言看了過來,和鳳如青迷迷糊糊還充滿抱怨的小眼神對上,頓時心中一軟,說道,“無礙的,日後我來為你施清潔術。”

鳳如青馬上就要睡著了,聞言笑了笑,含糊道,“那我除非將大師兄貼身藏在儲物袋中,否則難不成我每次狼狽之時,都去懸雲山找你麼……”

鳳如青說完之後,便漸漸沉睡。

穆良閉了閉眼睛,在鳳如青越發平緩的呼吸當中,側頭朝著她看去,視線如同濃稠蜜糖一般,包裹住鳳如青。

但凡她現在睜開眼看上一眼,即便是麵前這個人無論做什麼她都不會去瞎想,也能夠一眼從他的眼中看出無法掩藏的欲望。

對她,對情愛,對他這麼多年以來斬不斷、消不儘的心魔。

情愛到底是什麼?

穆良到現在仍然不太懂,他知自己在鬼修編織的那幻境當中,虛假的十年光陰中,對於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生出了妄念。可這妄念的由來,其實遠不止那虛假的十年。

他早早便與她多番親近,允許她在他的身邊放肆自由,親手為她矯正過錯,甚至連她喜愛的衣裙都曾經在山下為她尋來,這一點一滴的時光,彙聚成了一條涓涓細流,最初確實是無關情愛的。

鬼修幻境中的那十年,是個突如其來的契機,讓他慌亂,孤獨,因為被鬼氣影響而產生的驚懼,看到同伴一個個被吞噬的無奈,對自己的失望。那時候,一直清醒的鳳如青,便是他精神上的支柱。

很多的喜愛,便是從依戀上來的,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之下,無論是誰依戀了誰。

這便是一顆種子,悄無聲息地埋在那虛幻之地,以曾經的相處和照顧為增長的水源,一點一點,破土而出,長成了參天大樹。

誰會不喜歡親手教養長大的小東西?

尤其是那個小東西那麼依戀你,甚至笨拙地削砍掉自己在塵世的顛沛當中賴以生存的尖刺,按照你希望的那樣去活著,從一個爭搶所有東西的野狗,活成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師妹。

這當中的成就感,在她為了破幻境的時候肯顫顫巍巍地說著沒關係,舍身給自己的時候,達到了巔峰。

沒有人能夠體會穆良當時的感覺。

他怎麼會不喜歡這樣的鳳如青?他不可能不喜歡她。

或許她那時還不夠好,但她一心一意地對一個人好的時候,那獻祭一般的赤誠和堅韌能夠燙傷那個人的心臟。穆良即便是曾經站在兄長的位置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燙傷。那醜陋的傷疤悄無聲息地腐爛,多年來都沒有愈合過,在他的心中漸漸成了魔。

穆良看著熟睡的鳳如青露出一絲苦笑,可他都這樣了,她卻根本不知道。

她在外這些年不知道回家,還同人王和鬼王先後有了情愛,鬨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生死相依……穆良有些怨,卻更多的是找到她的慶幸。

經曆過那樣的情愛的她,怕是再也不會喜歡他這樣無趣又沉悶的兄長了吧。

穆良手指攥緊自己的袍袖,半晌幽幽地歎了口氣,起身走到鳳如青的枕邊,慢慢地蹲下,湊近一些,為她輕柔地撥開麵上碎發,又為她蓋了蓋被子。

罷了,能這樣看著她也好。

鳳如青不知道穆良一夜未曾打坐,竟然到這裡了也一夜好眠。

她神清氣爽地起床,出院子之後,看到穆良在陽光下練劍。

穆良身形輕靈,劍法卻稠密如雨,不笨重,卻也不失剛勁,又能夠在如此狹小的地方收放自如,當真是好看又實用。

鳳如青坐在房簷下麵,十分放鬆地捧著自己的臉,笑眯眯地看著穆良長袍飄飛,人如玉製,整顆心都跟著輕飄飄起來。

她豔麗的眉目半眯著,桃花眼中是穆良翩然如蝶振翅的身形。

她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時時刻刻緊繃,連放鬆都得繃著一根神經,她現在是徹底地放鬆下來,哪怕身在夢神的幻境,她卻絲毫也不畏懼。

一是自身的強大,還有便是穆良。

穆良是個很神奇的人,你與他在一起,便能迅速將心情平複下來。無論什麼事情,到了他這裡都能溫和地解決。鳳如青在他的羽翼之下藏了那麼多年,最是知道那是這世間最溫暖無憂的安樂窩。

她懶散地披著長發,像一個癱在陽光下曬太陽的大貓。

穆良很快收了劍式,默默壓下走岔劍招帶來的輕微反噬,對著鳳如青展開了一個比陽光還要暖的微笑,“起來了,吃食在桌子上扣著呢。我嘗不出滋味好壞,但瞧著還不錯。”

鳳如青晃蕩著自己拄著手肘的兩隻腿,手臂便帶著腦袋一起跟著晃來晃去,連帶著穆良的身形,也在陽光下晃來晃去。

鳳如青沒動,突然開口道,“大師兄,你方才是不是練錯了一招,懸雲山劍法大多氣出難收,你沒被反噬嗎?”

她說著起身,走到穆良的身邊,伸出一根手指,在穆良的側腰上戳了一下,“這裡,剛才我瞧著一道裹著劍氣的靈力刺進去了,不疼嗎?”

穆良本來這點小反噬已經平複了,可鳳如青這一戳,他身形頓時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

他一把抓住鳳如青那一根手指。他指尖冰涼,是握著劍柄所致,也是因為他半夜便出來,現如今陽光初升,他身上還帶著夜裡被露水打濕過的涼。

“彆鬨。”穆良聲音有些發緊,低頭對上鳳如青的的眉眼,被她眼中因為微微仰頭盛上的陽光給烤得口乾舌燥。

鳳如青卻反手抓住了穆良的手,“大師兄你手怎麼這麼涼?”

穆良下意識地便想要將手抽出,但又怕太突兀了,所以他隻是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便任由鳳如青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