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條魚·師兄(1 / 2)

在數不清的烏鴉形成的黑雲當中, 鳳如青吹出了鬼王笛的第一個音調,旋風便開始拔地而起,冷冽如寒冰般穿透人的骨頭, 這森寒之氣,來自幽冥河水的最深處, 來自於阿鼻地獄之下。

鳳如青在瞬間聽到來自地底的躁動和哀叫, 仿若數不清的猛獸在籠中咆哮,在撞擊著囚籠,隻等一個解脫, 便能夠衝破一切, 從那暗無天日的阿鼻之下來到人間, 釋放被壓抑了千萬年無儘的殺意。

而這種殺意如潮水般將鳳如青覆蓋, 幾乎要將她給淹沒,她的笛音就是這些囚籠的鑰匙, 沒有人知道鬆開了這囚籠,麵對的會是怎樣的惡鬼。

(c-lewx最快發)  鳳如青甚至覺得, 這無儘的嗜血和殺意, 根本是她控製不住的。她記著敖樂生說的, 一旦召出陰兵, 便需得以鬼氣驅策, 鬼氣不足, 陰兵失控,曾經有一任鬼王, 便是死在了這反噬之下。

但此刻她真的彆無選擇, 那些無辜的孩子要救, 穆良要救,她不可能看著他們在自己的麵前虛耗而死!

因此她毫無猶豫地吹出了第二個音調。

霎時間, 陣陣陰風卷著自大地中心升起的鬼氣,逆流般隨著鳳如青的周身盤旋向上,陰魂龍不安地在鳳如青腳下躁動,龍身上所有的陰魂之口,全部吐出帶著顫音的哀鳴。

無數的黑鴉被這陰風卷入其中,瞬間攪得粉碎,鳳如青長發長袍獵獵飛舞,長袍上穆良曾經親手繪製的符文寸寸崩裂。

她閉著眼睛,整個人被濃重的黑氣包裹,流動的漩渦露出她時隱時現的豔烈眉目,卻再無一絲嬌憨之色,而變得鬼氣森森邪氣四溢。

而在鳳如青的周身盤旋的陰風鬼氣,以她為中心不斷地擴大,隨著鳳如青將第三個音調吹出,天地間霎時間安靜片刻。

隻片刻的功夫,猛獸出籠鎖鏈開――

一聲似馬匹又似惡獸的嘶叫自地底傳來,第一隻自鬼氣旋風中踏出的馬蹄,令在場的所有人無不心驚膽寒。

接著無數的骷髏骨,鏽跡斑斑卻血色彌漫的刀槍劍戟從地麵破土而出――骨馬長嘶,惡鬼咆哮,鏽鐵的鎧甲殘破不堪地掛在周身冒著黑氣的骷髏腐肉之上。

第一個縱馬從地底衝出來的惡鬼,慢慢地勾起半邊腐肉橫生的嘴唇,朝著懸在高空,雙目除了鬼氣之外什麼也看不到的鳳如青屈膝下跪。

鎧甲叮咚,他手中長戟在地上戳出了一片深坑,他開口,聲音陰冷如盛夏時節兜頭潑下的幽冥之水。

“王在上,眾將在此!”

他話音一落,無數身著甲胄、手持各式武器的陰兵從地下衝出,鬼氣伴著砂石令周圍一片煙塵四起,天空中被黑鴉盤旋遮掉的,卻偶爾還能露出的些微光亮,徹底被攪碎,整個天地之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參見王!眾將在此!”數不清的陰兵同時出聲,這陰寒之音入耳,直接震得天空中盤旋的黑鴉嘎嘎亂叫。

若是當真有凡人在此,怕是隻閉著眼聽上一次,便能夠被震到灰飛煙滅。

辛苦維持著結界的一眾修士,被這陣仗震到紛紛嘔血,他們看不到這陰兵到底有多少,因為目所及的一切,全都被跪地的陰兵覆蓋,他們仿若來到了幽冥地獄之下,身處於永不超生的陰暗之中。

鳳如青踩在陰魂龍上,雙目被鬼氣所替代,再無一絲人類的感情。

她垂目看著叩拜自己的陰魂兵將,每一個都不是小兵,而是千萬年來死於戰場之中的惡將,他們個個雙手染血,個個殺人無數,個個罪無可恕,才會被壓在幽冥深處,那連意識都不能夠存在的虛無之地。

這樣的兵將初見天日,便隻剩弑殺嗜血!

鳳如青微微睜開的雙眸也已經沒有任何一絲情緒,隻餘一片侵染著血色的濃黑。

“殺。”她慢慢拿起了鬼王笛,指向天空當中。

陰兵聞言齊齊抬頭,兵甲相撞,片刻後震天懾地地吼道,“遵鬼王令!”

下一瞬,陰兵齊齊朝著天上怨氣聚集的黑鴉衝去,黑鴉應聲而散,散去的怨氣便即刻被這些陰兵所吞噬。

鬼氣卷著黑雲,哀叫通天徹地,大地震顫不休,遠處山體崩塌,旱裂四處塌陷,草木拔地而起,房屋隨著卷起的狂風支離破碎――

鳳如青站在這風暴的最中心,周身上下鬼氣翻騰,她是這一切廝殺與摧毀的來源,也是這一切罪與孽的終結。

死去的烏鴉化為怨氣,通過陰兵被吸入了她的身體,她閉著眼睛,看到了無數的悲劇。

她看到一個小女孩被娘親賣入了花樓折磨致死,她看到了被遺棄在路邊生生凍死的孩子,她看到了受不住繼母打罵小小年紀便跳崖自儘的冤魂,她看到了因賤婢所生,被生生溺死在河中的纖瘦身軀。

鳳如青嘴角流出了黑血,數不清的怨氣彙聚而來,這一份一份,每一個烏鴉都來自於一個纖瘦無助,曾經被親人和世間遺棄的靈魂。

漸漸的,黑鴉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少,狂風鬼氣也逐漸消弭,但是陰兵卻並未停止。

殺儘了所有怨氣所化的黑鴉,他們開始朝著這片天地當中,唯一一處活人而去。

鳳如青猛地睜開眼睛,忍著整個人都要被這無數怨氣撕裂得粉碎的疼痛,從陰魂龍之上飛掠到地上,極速朝著穆良他們的結界衝去。

鮮血從她的手掌灑落在地,那些陰兵揮舞著已經以血開刃的刀兵,殺紅了眼睛,在衝向結界的前一刻,被鳳如青攔住。

她雙手快速地在半空繪製,口中念著古老晦澀的、引陰兵歸位的咒文,最終在陰兵們舉起刀兵正欲落下的時候,她鮮血淋漓的手掌攜著這咒文拍在地上,厲聲嗬斥――

“歸程迢迢,路細天低,案兵束甲,聽我號令――遁!”

鳳如青話音一落,天地靜止,懸於眾人頭頂的刀兵全部靜止,下一瞬,所有的陰兵便都彙聚成了鬼氣,嘶叫著朝著鳳如青彙聚而來。

她半跪在穆良的結界旁邊,承受著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的怨氣與鬼氣,麵容痛苦不堪地蹦出了層層青筋。

穆良隔著結界看著她,有那麼瞬間甚至懷疑她可能要就此被撐爆――

而最終,陰雲散去,陽光重新從天上灑下,此刻已經臨近日落,暖紅色的光線溫暖地包裹了所有人。

隻有鳳如青雙膝跪地,整個人連陽光都打不透,鼻翼和嘴角不斷地滴出黑血,待到穆良急急地衝開結界來扶她的時候,她便直直地倒在了穆良的腿上。

她的發色暗紅得近黑,在這灑滿天地的光影當中,變為了血一般的紅。

她眼中空茫一片,穆良拍著她的臉蛋叫了好幾次,她的雙眼還是無法聚神。

“小師妹……小師妹……”穆良的聲音聽著很遠很遠,卻又很近很近。

鳳如青閉著眼睛,弟子們也都開始打坐調息,她好久都沒有爬起來,一丁點的力氣都沒有了,鳳如青從未覺得自己這樣的無力過。

不知道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多久,她才總算是清醒一些,但也不想說話,更不想動。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了,可援兵卻始終未到,他們以為消滅了所有黑鴉便一切結束,可哪怕沒有黑鴉的攻擊,他們也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出這一片荒蕪之地。

而外麵的援兵也並非沒有來,隻是他們被這怨氣彙聚而成的結界給擋住了,宿深帶著族人從昨夜便到,可無論嘗試了多少種方式,都打不開。

青沅門,包括其他的門派,此刻都在外麵,但他們誰也進不來。

這種怨氣凝成的結界,他們從未遇見過,看上去空無一物,卻無論怎麼走,都進不得山中。

最開始離開的那兩個弟子,也被困死在了汾安道,根本沒能出去。

穆良和眾弟子們都虛耗得十分嚴重,他們嘗試了幾次,實在是再也找不到出路了,這才不得不尋個地方暫時休整調息。

天色慢慢的黑下去,鳳如青從正在調息的穆良腿上起來,沒有看任何人,而是直直地朝著山底一處塌陷而去。

她站在塌陷的邊緣,看向了底下,那裡麵有很多很多的聲音,那裡麵的孩子都在叫著疼,在叫著娘親。

她身邊出現了一個小不點,是蓮香,蓮香在問,“姐姐你為什麼不睡覺,在這裡?”

鳳如青低頭看向她,伸手摸了下她的頭,然後她也聽到了蓮香心中的話。

“不要吃我,我還活著……”鳳如青猛地將手拿開,這聲音消失了,蓮香仰著頭,看著鳳如青,眼中沒有了孩子的純真,而是一片怨恨。

她們對視了很久,鳳如青已經猜到了她的不對,等她再度側過頭,就看到了那坍塌的大坑當中,從黑暗處走出了許許多多的孩子。

多大的都有,她們遍體鱗傷,都在瞪著黑幽幽的眼睛,麵上悲苦傷痛,眼中怨恨滔天。

鳳如青後退了一步,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很快,她發現穆良也站在了她身側,他看向了坑中的孩子們,又側頭看了鳳如青一眼,啞聲道,“我……做了夢。”

他夢到了和鳳如青在吸收黑鴉怨氣的時候,一模一樣的事情。

他們出不去汾安道,外麵的人也進不來,是因為這些孩子,這些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們雖然和活人一樣,雖然有呼吸心跳,甚至有靈魂,但她們都是怨魃。

活了幾千年的怨魃。

“怨魃,我隻在很晦澀的古書記載上看到過,”穆良說,“成為怨魃需要十分苛刻的條件,往往一隻就已經是千年不遇。”可這裡有足足幾百個。

“必須被至親所害,必須心中含著潑天怨氣而死,又必須在死後靈魂不肯離體,再……活過來。”

穆良聲音哽了一下,已經雙眸含淚,“必須……親眼看著親人殘害自己,又得不到救贖。”

鳳如青微微仰起頭,嘴唇抖了抖,沒有說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