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用的真理(1)(1 / 2)

訓導法則 涼蟬 11748 字 5個月前

饒星海朝沈春瀾伸出手。他神情無辜又坦蕩,仿佛在問他“一會兒怎麼回去”。

秦戈和謝子京都看著沈春瀾。沈春瀾無奈:“這不好吧?”

謝子京立刻補充:“可以的, 符合規定。”

饒星海盯著沈春瀾, 沈春瀾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曾趴在自己手臂石膏上的小黑蛇。饒星海看起來有點兒可憐,還有點兒無助。

他的輔導員最終還是坐下了。

沈春瀾知道饒星海心裡都是壞念頭, 他不會給他占便宜的機會,於是一把抓住了饒星海的手,順勢把饒星海的手掌攥成了一個拳頭。

這與其說是握手, 不如說是握拳。

饒星海:“……不是這樣的。”

沈春瀾靜靜看他。身為師長的威嚴此時此刻終於發揮作用, 饒星海不吭聲了, 在椅子上坐成了一個放鬆的姿勢。

不大的辦公室裡, 先是騰起了某種強烈的氣息,這種信息素乾燥、滾燙, 帶著沙漠的烈風。但隻有一瞬。薄霧從秦戈身上騰起, 沈春瀾看不到那是什麼精神體, 秦戈並沒有讓它顯出可辨識的形狀。

但霧氣溫柔, 在瞬間平息了謝子京的氣息。兩種氣息在辦公室裡混合、交纏,沈春瀾靜靜坐著,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彆怕。”秦戈低聲說,“我不會傷害你。你知道的, 對不對?”

饒星海遲疑片刻才回答:“對。”

“你相信我,對不對?”

饒星海:“對。”

他溫順地閉上了眼睛。秦戈身上的白色細霧落在他頭上肩上,年輕的調劑科科長低下頭, 扶著饒星海的腦袋, 湊近他黑色的頭發。

沈春瀾有些呆愣:這跟他之前接受的“海域”檢測大不相同。

秦戈身上沒有絲毫侵略性, 他溫和,柔軟,令人平靜安心。

沈春瀾察覺,掌心中饒星海的拳頭微微攥緊了。

他的學生在緊張,即便信任調劑師,但緊張仍然無可避免。

秦戈會看到什麼?饒星海的“海域”會是什麼樣的?沈春瀾不可避免地好奇起來。

他甚至想到,饒星海信任甚至傾慕他。如果他願意,如果他提出請求,饒星海會答應讓他進入自己“海域”的。

但他無法探索深層海域。

如同人有淺層意識和深層意識一樣,哨兵和向導的“海域”也分淺和深兩層。隻要征得允許,普通的向導一樣可以進入哨兵的“海域”,但他們隻能巡弋淺層海域,疏導一些比較普遍的精神和心理問題。

深層“海域”是精神調劑師的工作範疇。那是儲存了更多欲望、恐懼,儲存一個人從降生到此時此刻所有記憶的地方。

在極其偶然、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普通的向導有可能進入哨兵的深層海域,但時間極短。

而那一種情況,是兩個人均處於亢奮狀態,原本在“海域”之中用於抵抗外來意識的防波堤完全消失的時候。

最新修訂版的通識課本裡,已經對這一狀態下了準確的定義:極度亢奮的高潮。

……想到這裡,沈春瀾忽然間不想進入饒星海“海域”參觀了。

秦戈的巡弋持續了四十多分鐘,沈春瀾一直握著饒星海的拳頭,沒有放鬆過一刻。他固然不太樂意和饒星海有這樣的肢體接觸,但自己已經答應,即便饒星海看不到,他也不能欺騙他。

“……兩個結論。”秦戈收起了自己的精神體,他看上去有些疲倦,謝子京攙扶他坐下,“第一,我沒有在饒星海的記憶裡找到任何跟黑曼巴蛇相關的信息。”

饒星海神情緊張。

“第二個結論,饒同學的‘海域’確實存在一些不穩定的問題,但我很高興。”秦戈笑著說,“這跟半年前給你做‘海域’檢測的時候相比,已經好太多了。”

饒星海的海域是一座古怪的城鎮,無邊無際,沒有界限。城鎮上隻有一條道路,城鎮裡最大的建築,是標牌模糊不清的孤兒院。

那是饒星海曾生活過的地方。

在孤兒院周圍,充斥著許多小小的、擁擠的遊樂場,馬戲團裡永遠熱鬨,小賣部堆滿零食,學校的操場空無一人,但有熱鬨的笑聲和奔跑打鬨聲遠遠近近地傳來。

饒星海的“海域”裡沒有任何彆人。他的自我意識有時候在遊樂場裡玩遊戲,有時候在操場上孤獨地跑步,秦戈嘗試去呼喚他,但自我意識完全不理會。

不過這一次不一樣了。他看到饒星海的自我意識在擁擠的遊樂場中轉來轉去。他的肩上趴著一隻巴掌大的天竺鼠,頭頂蹲著一隻正在鼓氣的青蛙。

其實還有更多的不同,秦戈匆匆一眼瞥過,隻知道他的“海域”已經漸漸熱鬨起來了。

“星海,我知道你有朋友了。”秦戈看著饒星海,“太好了。”

他真心誠意,沈春瀾在一旁忍不住露出微笑。饒星海嚅囁半天,低聲回答:“謝謝。”

秦戈沒有在淺層停留很久,他穿過饒星海的自我意識,進入了他的記憶之中。

但非常遺憾,他沒有找到任何跟黑曼巴蛇相關的信息。

“在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應該剛出生沒多久,有一些碎片記憶,不成形,但比較奇特。”秦戈想了想,問,“這個問題可能冒犯你,我先道歉。饒星海,你對你的母親沒有任何記憶,是嗎?”

饒星海搖頭:“沒有。”

秦戈沉吟片刻:“那些碎片記憶是和你母親相關的。她在哺育你,照顧你……她看起來非常疼愛你。但是記憶很混亂,因為那時候你還太小,你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楚。不過每一段記憶都很顛簸。”

饒星海:“顛簸?”

“在車上,在路上……我隻能根據外界聲音判斷。你們總是在趕路。”秦戈回憶方才巡弋所看到的東西,“你媽媽掛在嘴邊的話總是‘不怕,不怕’,還有,‘這裡安全’。”

饒星海安靜地坐著,他看起來有些黯然。那層冷漠的麵具又在他臉上浮現:“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

這是一次計劃之外的巡弋,沈春瀾沒有遞申請,秦戈其實也不必寫檢測報告。但他很關心饒星海,還是決定抽時間把內容詳細整理出來再交給沈春瀾。

饒星海和謝子京在走廊外聊天,沈春瀾借機詢問了一個他一直非常關注的問題:“我班上12個學生,每個人的‘海域’都有問題。秦科長,我可以具體問一問他們的情況嗎?”

“沈老師,放寬心。”秦戈笑道,“那時候大家都是高三,壓力很大,這是非常容易出問題的時候,無論精神還是心理。今年的‘海域’檢測標準比往年要高,所以篩出了很多學生。但是你現在不必太緊張,饒星海是7分,他是邊緣學生,是需要多關注。其他的孩子,先順其自然發展吧。”

沈春瀾點了點頭。他記得饒星海的“海域”檢測報告上,秦戈曾說過在大學中與同伴共同生活學習,會顯著改善饒星海的情況。當日饒星海想報考普通大學,也是秦戈力勸他選擇特殊人類高校。

事實證明,秦戈是完全正確的。

沈春瀾相信秦戈的判斷,他連連道謝:“如果還有彆的問題,我隨時聯係你?”

與秦戈謝子京道彆之後,饒星海和沈春瀾步行前往地鐵站。或許是最後提及母親,饒星海看起來情緒不高,整個人悶悶的。沈春瀾斥巨資請他吃了一個吳裕泰的茉莉花冰淇淋,饒星海吃到最後,舔了舔嘴巴:“我再去買一個。”

沈春瀾:“行了行了,我去買。”

兩人在街上吃了三個冰淇淋,饒星海有點兒飽了,慢吞吞咬著筒皮,盯著街麵上的樹看。

秋意已經很深,樹葉一茬茬不要命地落,楊樹柳樹都漸漸禿了,孤楞楞的枝子戳進秋季藍得可怕的天。

“沈老師。”饒星海忽然出聲。

沈春瀾:“嗯?”

“我第一次來北京,是8月份,準備到這邊報到讀高中。好熱的天,空氣也不好,我不喜歡。”倆人就坐在街邊的長椅上,饒星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後來秋天到了,冬天也到了,很可怕,整座城市都像……像死了一樣,一下就變得灰撲撲的。”

沈春瀾心想,那當然啊,要不然為什麼說季候變化會影響情緒,春秋兩季是精神病人和抑鬱症患者最容易出問題的時候。

氣候、溫度、物象的變化,影響了體內的生理調節機製,激素分泌不平衡,人容易憂鬱,也容易陷入困境之中。

“我高中過得也不太開心。隻有我一個人是外地來的,融入不進去。本地的特殊人類學生在小學初中就已經學過很多哨兵向導的知識,我沒有,我一點都不懂。但是如果問,會被嘲笑。”饒星海指了指自己,“我那時候普通話很糟糕,口音特彆重。”

沈春瀾:“現在一點兒都聽不出來了。”

饒星海吃完了冰淇淋,笑了一下:“我練過的。”

他拿過沈春瀾手裡的紙巾,一起攥在掌中。

“後來第二年,春天來了。”饒星海說,“真神奇,整個城市忽然之間又活了起來。我們學習裡栽著很多桃樹和梨樹,一整個三月都像瘋了一樣,路麵上到處都是花瓣。那段時間天氣也特彆好,風好像都是香的。我有點過敏,臉又紅又腫,我都戴著口罩去看花。”

沈春瀾有些感慨:“是啊,春天多好啊。”

饒星海:“後來教導主任都知道,課堂上找不到我,就去桃樹林子裡,我肯定在樹底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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