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思不再理會憂心忡忡的父親和未婚夫。她坐在門檻前, 凝望著天上的雨絲,遙遙地想到很多年以前的故事――
五年前,她的父親, 宋翰林, 因一些朝政鬥爭而被牽連、貶官,賦閒在家。那時情況與今不同,全家人都以為宋翰林再沒有官複原職的可能。就是那時候, 金光禦接到了殺掉她父親的任務。
宋翰林從不知道, 他當年未死的秘密, 是他那個在閨房中坐得無聊、夜裡在院中閒逛的女兒幫他化解的。宋凝思無意間遇上了來府上探查情況的第一殺手,宋凝思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父親死在自己眼皮下。
十五歲的女郎想不出彆的化解法子, 她用自己來和自己的父親交換, 至此跟著金光禦離開京城,浪跡天涯。
初時是喜歡的,隻是喜歡到後來,摻雜了太多的人情世故。長大後的宋凝思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病死而不回家, 金光禦不能冒著不做殺手的危險被仇人們追殺。
愛情到最後, 成了他們這樁牽扯了太多雞毛蒜皮的故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因素。
暴雨滂沱,天地如洪。
宋凝思多希望金光禦出現在自己麵前,和自己徹底做個了斷。宋凝思疑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金光禦來過。好幾次夜裡做夢,她都朦朦朧朧覺得有人坐在旁邊看著她。隻是每次從夢裡觳觫驚醒, 宋凝思並不能尋到金光禦的蹤跡。
於是,宋凝思通過金光禦教過她的“秦月夜”的暗號,尋求“秦月夜”的保護。她並非想殺掉金光禦, 她隻是不想讓金光禦殺掉她的身邊人。
她離開江湖的時候,那個叫秦隨隨的魔女說殺手樓會有一場很大的內鬥。而今, “秦月夜”的內鬥不知道是否結束,保護自己以及家人的人,為何遲遲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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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山下的威猛鏢局中,鼻青眼腫的胡老大還在努力說服時雨接下去京城保護人的那個單子――
“您身上本就有一個要殺京城中人的任務,便是去踩踩點,您也應該多去京城走走吧?您如今總在京城外晃,算什麼呢?白白的浪費時間。我記得,殺手樓的任務,最長期限也不過半年吧?您並沒有那麼多時間啊。
“您去京城殺人的時候,順手接下那保護人的任務。在我看來,這世上也沒有人能在您的保護下殺到人。這筆單子價格肯定不低……”
時雨說:“時間太長了。”
胡老大一愣。
時雨歪在長椅上,抱胸看著外頭雨。胡老大不知道,那單子上的價格有多讓時雨心動。時雨是在忍著剜心割肉一般的痛,讓自己不去看那單子一眼――
“時間太長了,保護人得貼身跟著。我要是接了,就沒有時間和央央玩了。”
胡老大微滯,半晌,他乾乾道:“年少慕少艾……時雨大人也到了這樣的年齡啊。”
其實他很早就見過時雨,但是以前時雨出現,總是來去匆匆。威猛鏢局想與他攀上關係,實在太難。隻有今年,時雨頻頻停留此地,才給胡老大提供了這種可能。可是胡老大好不容易攀上時雨,作為一個混江湖的老油條,讓他眼睜睜看著時雨為了情愛耽誤自己在“秦月夜”的前程,胡老大實在受不了。
胡老大說:“我聽說,金光禦不是曾經將一個官家女郎擄走麼?您要實在喜歡那位戚女郎,完成任務要離開的時候,將人帶走便是。”
時雨說:“你在慫恿我落到跟金光禦現在一樣的下場麼?”
胡老大一驚,看到少年側過臉盯著他。時雨眼瞳大而漆黑,本是天真無邪的形狀,但他眼鋒未斂,森寒之意從眼尾勾抹出。明知時雨此時應該不會動手殺自己,胡老大仍是全身僵硬。待時雨移開目光,胡老大才發現自己後背的一層汗。
他汗顏,心想自己大意了。他覺得時雨好糊弄,卻忘了時雨隨心所欲。他若哄騙時雨做什麼,等“惡時雨”想清楚,回頭殺光他一個鏢局的人,那才是滅頂之災。
胡老大隻能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保護人這單子,您就在京城旁邊,就應該您接。您不接,若是秦樓主知道了,她派彆的殺手來……‘秦月夜’對您,會有懲罰吧?”
時雨抿嘴,略覺心煩。
他以前執行那麼多的任務,從不覺得殺手樓的規矩麻煩。但是從今年開始,他頻頻覺得束手束腳,頻頻違背規則……
時雨站起來,道:“我再想想,我走了。”
少年走入雨簾,閒庭信步一般。胡老大盯著時雨的背影,突然對他高喊提醒:“金光禦的例子,就是您未來會走的路。您一定會辜負戚女郎,一定會惹得她傷心!您和戚女郎,根本不會有好下場!
“回頭吧!”
時雨駐足,身後那扇門驀地關上,是胡老大怕他走回頭路找麻煩,喊話後就急匆匆關上門並上拴,想借此阻止時雨回頭殺人。時雨卻隻是一愣,並沒有回頭。
他呆呆地站在雨中,周身護著他的內力一泄,劈裡啪啦的雨點嘩嘩澆在他身上,淋濕一頭一臉。胡老大的話如跗骨之疽,時雨不信,那話卻到底給他心裡留下懷疑的種子。
時雨冷哼一聲,思量了一下,若是自己此時殺了胡老大,之後自己又得找彆人和秦月夜聯係,很麻煩。既然如此,胡老大還沒有做出讓他容忍不了的事,他可以暫時留著威猛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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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戚映竹的院落中,戚詩瑛分明是來這裡作威作福的。
竹簾輕卷,雨絲淋漓。姆媽擔憂地立在戚映竹身邊,看戚映竹和戚詩瑛對坐。
戚詩瑛將這裡當做自己家一般,開口就要人奉上最好的茶。戚映竹向成姆媽點了點頭,成姆媽便不舍地去取了那點兒茶葉,用今年新春地雨水煮茶給戚詩瑛。
兩盞茶斟下,戚詩瑛端茶就飲。她將空了的杯子砰一下砸在案上,戚映竹剛剛抿了兩口茶,將茶盞放下。戚映竹坐姿與端茶的姿勢自是優雅,茶盞放下後,杯中水紋絲不動,她微微抬目,與戚詩瑛對視一眼。
戚映竹:“女郎也愛喝茶啊。”
戚詩瑛覺得戚映竹看著自己空了的杯子的目光幾分揶揄,似瞧不起自己牛飲。戚詩瑛冷笑:“我不愛喝茶!我以前在鄉下住的時候,哪有茶讓我喝?一杯溫水都不容易。我在鄉下那麼多年,都是誰造成的?”
戚映竹偏臉,烏黑的眼睛望著她,字句清晰:“養父養母造成的。”
戚詩瑛被噎住:“……”
姆媽詫異地看向戚映竹,沒想到總是病歪歪的、懨懨不快的女郎,懟起人來也這般伶牙俐齒。戚映竹斜睨那不速之客,她慢悠悠品呷自己的茶葉,說話時有點兒笑意,笑意噙在臉頰上,笑渦便若隱若現:
“養父養母弄錯孩子,你找他們算賬。養父養母不教你品茶,你找他們算賬。若是來我這裡耍威風,而今看到我木屋陋宅,你也應該滿意,滿載而歸吧?”
戚映竹盯著那臉色鐵青的女郎,道:“你真是很奇怪。我又不去侯府,你自己紆尊降貴來這裡吃苦,何必呢?”
戚映竹上下打量著她:“你在京城吃了不少苦吧?”
戚詩瑛:“你怎麼知道?難道是你讓那些人給我下馬威的?”
戚映竹訝然看她一眼,似被她“噗嗤”逗笑。戚映竹淺笑時,像雨中山茶一般清新皎白:“猜出來的。京城貴族圈,既已成圈,必然對每個人評頭品足。他們便是那樣,對粗鄙之人嫌惡,對不通情理之人戲耍,對地位極高之人敢怒不敢言。宣平侯府的千金身份很高,但也未必那麼高。總有人想看你笑話。而這些……我一介病人,哪裡有本事說服他們聽我的?用銀錢收買麼?且不說我有沒有銀錢,就算真有,貴族怎會有人缺錢。女郎多心了。”
她慢條斯理:“你在京城的遭遇,和我全然無關。”
戚詩瑛當即被她噎得更狠。她在京城的這幾個月,每每遇到不如意的事,都要將戚映竹咒罵一通。而今三言兩語,戚映竹條理清晰,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好像自己大老遠來一趟,是無理取鬨……
戚詩瑛怒:“你騙的了彆人,騙不了我!就算你沒做那些,那我被吊在佛塔上的事,和你無關麼?那人分明要殺我,還說讓我彆找你麻煩……”
戚映竹一時心虛。
她卻道:“那你還來找我麻煩?”
戚詩瑛一愣。
戚映竹牙齒很快:“人家都說讓你彆找我麻煩,你還來,難道是覺得還不夠,想再挑戰一下麼?”
戚詩瑛難得反應快了一次,冷笑回應:“你是承認是你派人來找我麻煩的了?”
戚映竹:“我可沒有。”
她說:“我看我這邊家徒四壁,我有什麼法子指使人幫我做事?”
戚詩瑛道:“辦法多的是!就你這張臉,這副身子,狐狸精一樣,多的是男人……”
成姆媽厲聲打斷:“女郎!”
戚詩瑛吼道:“喊什麼喊?這裡有你一個老仆說話的地兒麼?滾開!”
成姆媽自然是阻止她,不讓她將鄉野村婦的粗鄙語言在戚映竹麵前說出。成姆媽看戚映竹一眼,心裡暗道不好。她見戚映竹麵色蒼白,眸子黑岑岑,顯然,雖然戚詩瑛的話沒有說完,但是戚映竹冰雪聰明,已經猜出戚詩瑛未完的話。
且戚映竹無可辯駁。
隻因她和時雨確實、確實……暗度陳倉。
成姆媽心疼女郎,她努力轉移話題,再次給戚詩瑛倒了一杯茶:“女郎,您再喝茶吧。”
戚詩瑛對她翻個白眼,那老婆子倒了茶,她直接一飲而儘。戚詩瑛再要質問戚映竹,聽戚映竹幽聲:“天昏地暗,大雨傾天。是淚自彈,是雷聲亂,是金玉撞上荊釵。二女對坐,相望凝噎。”
戚詩瑛:“你又在說什麼?”
她氣急敗壞:“我聽不懂!你能不能說點兒人能聽懂的話!”
戚映竹望著她一笑,笑容淺淡,溫柔自憐:“今日之景,讓我想到《鎖麟囊》這出戲。同樣是二女當麵,為何你我非要為敵?你與其是記恨我,不如說是記恨命運。但你有補救挽回的機會,卻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你和我,必須要做敵人麼?”
戚詩瑛怔愣,半晌道:“……什麼是鎖什麼林?”
戚映竹莞爾,柔聲:“一出戲的名字,我這裡有戲本,你拿去看看?若是有不認識的字,問我便好。”
戚詩瑛冷冰冰:“我認字!不用你假好心!”
戚映竹去箱子裡找了《鎖麟囊》的戲本給戚詩瑛。那是一本富家女與貧家女互相相助的戲本,詞也寫的好,戚映竹以前很喜歡。她倒希望戚詩瑛拿著戲本能夠靜一靜,不要來打擾自己了。
戚詩瑛在屋舍中疑神疑鬼地看戲本,成姆媽看對方這架勢,似一時間不打算離開,她便鑽去灶房張羅晚膳。戚映竹在屋中坐了一會兒,因戚詩瑛一直用懷疑的眼神打量她,打量得她很不自在,戚映竹便尋了借口,也出去了。
夜幕一點點暗下,今日院中燈籠在風雨中晃動。燈籠光影踩在腳下,戚映竹在廊下站一會兒,便向灶房走去,尋思著幫一幫姆媽的忙。
戚映竹中途被一個侍女攔住,她不認得這侍女,這侍女卻向她屈膝行禮,叫她一聲“映竹女郎”。侍女站在角落裡,不讓屋中的戚詩瑛看到:“女郎,我是夫人派來的。”
戚映竹怔了一下後,心中微暖。她問:“阿母……養母,還記掛我?”
侍女敷衍地“嗯”一聲,趁沒人看,她將一枚金光琳琅的金鐲子從懷中的手帕中取出,遞給戚映竹。戚映竹接過,在自己腕上比劃。那侍女心急,一下子將金鐲子為她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