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禦領著宋凝思與幼童一路出逃, 端王府湧上越來越多回援的衛士。為了出逃,王府走了水,血流成河。金光禦手中持刀, 本是用來對付今日“秦月夜”一眾人的刀, 而今麵朝的是他並肩作戰了三年的兄弟。
然而無妨。
殺手何曾有兄弟。
金光禦悲哀地發現:自他入殺手門,他至死都擺脫不了“殺手”的身份。他妄圖改名換姓,最終皆是徒勞。
他手中刀劍曾讓妻子受傷, 他今日重新舉起刀劍, 正是為了讓妻子離開。一介殺手妄圖與整個端王府為敵, 哪怕是金光禦,哪怕是時雨, 都力有不逮。
隻能且戰且退。
金光禦品阻力氣, 身染鮮血,隻夠將宋凝思二人帶出王府那個大門。他沾了血的手牽過門外那匹馬的韁繩,趁著身後追兵還未到的時候,他倉促無比地將韁繩交到宋凝思手中。
這匹馬, 是他先前騎著出城的那匹。
金光禦:“你帶孩子先走, 我給你們墊後。路線不用我說了吧?你這幾日,在我這裡應該搜到了不少世子的兵馬布置圖紙。現在不是出城的好機會,你先帶孩子在城中躲一躲。等到官府的人徹底被殺手樓吸引走了,你再混在普通百姓裡出城好了……”
他說一半,望著宋凝思的眼睛, 他停頓一下,失笑:“我說這個做什麼,這點兒小事, 你自己還是能安排好的。”
宋凝思看著他,心中忽浮起酸澀的情緒。她斷定金光禦會回來, 憑借的不過是他對她霸道至極的愛。這種愛曾讓她逃脫不了他,如今她卻用這種愛來操縱金光禦。
懷中還有孩子瑟瑟發抖,宋凝思不想與金光禦說太多的。她握住韁繩,被他送上馬,緊緊地將孩子護在身前的披風中。
金光禦忽然握住她的手。
宋凝思低頭。
他仰頭看她,目光專注至極,眼中映著金色的火光影子,招搖之後快速幻滅。他緩緩道:“如果整個朝廷追殺,沒有地方去,可以求助‘秦月夜’。你知道的……”
他難過地笑一下:“秦隨隨和以前的殺手樓樓主不一樣。他們都說她會庇護樓中人……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你可以試一試。”
身後追兵將至,金光禦已經聽到聲音,他折身要走,宋凝思忽然俯身,抓住他的手:“……金大哥!”
金光禦身子僵一下。
眼前血海濤濤,火光大卷,背後馬從鼻腔中發出渾濁吞吐聲,女郎的聲音輕微得如同從夢中傳來一般:“你會來找我們麼?”
金光禦:“你希望我找你麼?”
宋凝思沉默片刻,道:“……你是我孩子的父親。”
金光禦回頭看她,看她用手捂住懷裡孩子的眼睛,而她俯趴在馬背上,看他的眼中蕩著淚光水影。她趴在馬背上和他說話的樣子,幾分天真,仍像是當初那個隨他四海漂流的妙齡少女:
“我之前說的是氣話,我是太生氣了,氣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識。我父母已經死了,柏大哥也走了,我的親人,其實隻剩下你們父子倆。你已經不做殺手很久了,你在端王府潛伏這麼久,藏得這麼好,隻要我們繼續藏下去,或者我們去求‘秦月夜’的庇護,我們也能過好日子的。
“你不是想知道你兒子的名字叫什麼嗎?你不是想和我在一起麼?金大哥,結束後,你來找我們吧……你活著回來找我。”
她落了淚,握著他的手發抖,她哽咽道:“不管你信不信,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我都沒想過殺死你的。”
金光禦仰望她。
他錯開眼睛,眸光被水浸濕,他不想被看到。他收回自己的手,在自己袖口搓了搓,好像還能感知到她的溫度。金光禦答:“好。隻要你願意,我回頭去找你。”
他手向後在馬屁股上重重一拍,馬受驚揚蹄,載著自己身上的宋凝思二人向巷外疾奔。同時間,王府中的衛士們奔出,有人要去追那匹馬,被金光禦橫刀而擋。
他慢條斯理地擦去自己刀上的血,刀鋒上的寒光照亮他鋒銳森嚴的眼睛:“我曾經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殺手,諸位,我等合作數年,恐怕你們未曾見過何謂‘第一殺手’。今日,請君試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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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禦浴血奮戰,宋凝思帶著孩子在城中逃竄,城外的戰場,亦到了關鍵時期。
戚映竹一直被步清源保護,步清源手中那把鐵骨扇,讓近身者皆有去無回。戚映竹一直緊盯著戰場,主戰場屬於時雨和其他殺手們,時雨的身影在場中,是她最揪心的地方。
戚映竹也許從未真正見過時雨殺人如麻時是什麼樣子,她在心中做了無數建設,今日也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時雨在她眼皮下,一個又一個地收割性命。戚映竹心悸,卻也被場中那青年淩厲的身手被吸引――
殺人於他,如常人吃飯喝水一般自然,毫無負擔。他行在血泊中,人流儘為他退開。血這種顏色,十足托襯這個青年。他如一把尖刀,直直劈開整隻衛兵。
他日後是該下地獄的,但是戚映竹會陪他一起。
時雨抬頭一瞬,眼睛盯著一段距離外被衛士們護著的唐琢。唐琢本焦慮想逃,想問清楚閆騰風拿的誰的旨,他父王怎會要捉他。明明金光禦那麼有本事,明明他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明明父王也快被毒死了……
唐琢猛地抬頭,隔著人海,看到時雨的眼睛。
時雨縱身而起。
唐琢厲聲招呼:“攔住他!都給我攔住他――”
戰場另一邊,閆騰風和秦隨隨所領的人馬,也打得有來有回。最顯眼的,便是閆騰風和秦隨隨二人。二人武功高強,身影錯亂,閆騰風手中的長刀數次和秦隨隨的重刀相撞,火星葳蕤,發出“哐哐”聲。
青年黑衣紅底,女郎紅衣黑底,二人交手之時,黑紅相錯,冷而颯然。
閆騰風聽到唐琢的大吼:“閆郎君,快救我!‘惡時雨’要殺……”
閆騰風一瞥目,心神一凜,他抽身要走,秦隨隨擰身而旋,一把刀橫劈而下,穩穩攔住閆騰風。閆騰風掃堂腿出,秦隨隨幾個翻滾躲開,卻仍在半空中折回,再劈閆騰風。
閆騰風:“讓開!”
秦隨隨笑:“哥哥打不過我,走什麼走?”
閆騰風心浮氣躁,心生惱怒,對這妖女不再手下留情。他招式變狠,隻為抽身去救唐琢。但他招式變快,秦隨隨以力打快,他一時間竟仍走不出秦隨隨的刀風。閆騰風餘光看到在戰場中趔趄逃跑的唐琢,目眥欲裂――
“賊子敢爾?!”
“秦月夜”一個殺手組織,竟真的敢殺朝廷人!哪怕唐琢要被聖上問罪,那也是之後的事,唐琢現在不應死!
可惜,唐琢被時雨盯上了。
時雨並不玩逗鼠遊戲,也沒興趣拖時間。他盯著唐琢,新仇舊恨湧上,多少人也阻不住他要殺此人的心。這麼多年,他已經明白,他數次落難,都拜唐琢所賜。
唐琢要他死,要奪走戚映竹。
戚映竹曾經怕惹上朝廷官司,但對時雨來說――唐琢不死,他寢食難安!
“攔住他!攔住他!”
戚映竹怔怔地立在場外,全身緊繃,心情複雜地看著她昔年認識的風采翩翩的青年,被時雨追趕得如同過街老鼠一般,風采全無。她知曉唐琢不堪,但是親眼看到,仍有些難受。
戚映竹彆開目。
然而唐琢的厲聲仍讓她聽到:“一群飯桶!金光禦,金光禦――”
哪有什麼金光禦呢?
阻攔者皆死,唐琢跪倒在地,時雨瞬間就到。毫不拖泥帶水,他一把揪住狼狽的唐琢,手中匕首向下劃下――
唐琢仰著臉,臉色慘白,口中喃喃:“我父王不會不管我的,我就要當王了,我有金光禦保護,阿竹妹妹就要是我的了。全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他麵容扭曲,雙目發直。他不停地念叨,在寒光之下,一切戛然而止。
血色飛濺。
伴隨著閆騰風的厲吼:“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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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裡外的京城中,且戰且退、與端王府的衛士們戰況正酣的金光禦,越來越疲憊。殺手擅長的永遠是速攻,而不是持久戰。他的耐力消耗若此,身上遍是傷,那些衛士們死在他手裡的不少,追著的人越來越少。
金光禦拐過一個巷子,回頭解決了離他最近的一撥兵馬。深巷幽靜,柳暗花明,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死裡逃生的希望。
金光禦提起氣!
殺手本就習慣絕處逢生!
他在巷中奔跑,忽然一瞬,他身子一僵,一口血吐出,整個人懨懨倒地。不屬於他自己身上的重傷之處,從蠱蟲發作之地開始襲殺。當金光禦雙膝跪地時,他便知道唐琢死了。
他的死期也到了。
然而、然而――
金光禦手中撐劍,努力站起。他與自己體內的蠱蟲相抗,他視線模糊,可是他想著宋凝思,想著他還未曾知道的孩子名字。宋凝思說讓他去找她,她不再想逃了。
一切都好起來了、一切都有了希望!
“他在這裡!”
後方巷口,衛士們看到了青年趔趄的身形,他們追上來。金光禦哪裡敵得過,被人幾刀放倒。衛士們生疑,不信金光禦這般容易倒下,他們怕有詐,刀劍再次砍向已經倒地的青年。
金光禦體內的蠱蟲徹底炸開。
身上亂七八糟的被補上的傷口,開始汩汩流血。
他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來,再也活不成了。他一生絕處逢生,卻終是逢不過命運。他顫巍巍地捂緊自己的心口,從懷裡掏出一隻屬於女郎的耳墜。刀劍劈身,他躺在血泊中,鮮血模糊的手,緊緊握住這隻耳墜,放到自己眼皮下,好讓他視線已經渾濁的眼睛,還能看到――
秋千一般清薄翠綠的耳墜。
將他帶回那一年。
他藏在森鬱樹間,低頭看到那蕩著秋千的少女。陽光落在她身上,一重光如一重水。波光粼粼,光影明滅,她發出咯咯笑聲,無憂無慮地停留在了那一年。
金光禦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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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巷中無人居住的破寺中,宋凝思顫顫地將幼子抱入一空了的水桶中。她告誡幼子躲好,她自己要找藏身之處時,忽然捂住心口,大腦空了一下。
幼童從竹篾所擋的水桶下偷看她,小聲:“怎麼了,阿母?”
宋凝思回頭,她溫聲:“沒什麼。”
――沒什麼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擺脫不了金光禦,金光禦會來找她的。隻要他不做殺手了,隻要沒有人再追殺他們了,他們一家隱姓埋名……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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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隨著唐琢的死亡,衛士們全都停下了手,茫然四顧。
趁著這功夫,閆騰風首先反應過來,讓帶來的兵馬先擒住端王世子帶出來的衛士。那些衛士們也乖乖地被捕,世子殿下都不在了,他們還抗爭什麼?
而閆騰風,與秦隨隨的打鬥仍未停下,甚至變本加厲。
秦隨隨凶性被打得激起,她動真格時,刀與刀相錯間,她聽到閆騰風極輕的聲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