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太君的選擇的確很符合她的立場和性格。天地君親師,君在前,親在後,發現自家有前朝餘孽舉報是應該的,大義滅親卻不是什麼值得嘉許的事,雖然能減輕甚至洗白府上的罪行,總會給外人一種心狠的感覺。漢人惜漢人,史太君不敢冒風險去順天府捅秦可卿的刀子,理所當然的讓賈赦將這事偷偷報上去,她反複提醒了許多次,儘可能的將罪責推到秦家身上,一定要讓萬歲爺相信賈家是無辜的,聽她說完大老爺才點頭道:“既然您把事情托付給我,兒子就算拚了命也要辦好的,具體如何還得走一步看一步,這會兒也不好說。”
這是很實在的答複,史太君心中寬慰,老大雖然有反骨,關鍵時刻還是靠得住,不像寧國府的,真真糊塗。賈代化走後,連著三代賈敬、賈珍、賈蓉,沒一個有出息的。賈敬有科舉運,中了進士不入朝為官竟然跑去道觀裡煉丹;賈珍和老大從前一個樣,除了吃喝玩樂啥也不成,至於賈蓉,長得倒是麵目清秀,實際就是個斯文敗類,在生活上和他父親賈珍一個樣。
細細想來,也並非是無跡可尋,賈珍同許多姑娘都扯不清,同秦可卿也有眼神上的往來,史太君又琢磨片刻,就將賴大找來,吩咐了幾句話。
賈珍和秦可卿已經曝光,隻用琢磨如何解決便可,倒是賈蓉,也是個同女人家扯不清的,有這樣的前車之鑒不查一查他史太君真不能放心。
偷/情這種事即便鬨開,也就是給寧國府多天兩樁醜聞而已,至於說浸豬籠之類……那是做錯事要付出的代價,不會牽連到其他人的事賈赦壓根不關心,他沒管便宜娘給賴大吩咐了什麼,等管家出去之後,他才說:“兒子早先也說過,雖然分了家,您永遠是我母親。既然是跟著二弟,小事我也不便插手,這樣的事卻不會不管的。”
的確有這回事,分完家之後賈赦說這樣的話,那時雖有感動,史太君終究沒有完全相信,如今想起來,心中真是愧疚不已。老大一直在改變,她卻沒有轉變自己的念頭,總是用舊的眼光去看他,主觀的認為老大是個荒唐的,這種人能有嚴肅認真的時候?能做什麼大事?
錯了,真是錯了。
史太君眼眶有些泛紅,她看著大兒子說:“你很好,是我這做娘的不公允,我對不起你……若能順利避過此次災難,你就好生過日子,璉兒是個肯上進的,外孫女那邊也多照看著,我從前沒管過你,也拉不下臉給大房添麻煩。”
她說出這樣的話是真的釋懷了,從前什麼都計較,到了生死關頭心境才會豁然開朗,錢財是身外物,兒孫自有兒孫福。三十年前,賈家多風光,寧公賈代化、榮公賈代善都是得萬歲爺信任的肱骨之臣,當初積攢了多少財富,以為是幫助賈家走向輝煌的基石,現在看來,真是沒什麼意義。寧公在京城裡真算得上是個人物,他啥都好,唯獨沒生出靠譜的兒子,自個兒剛蹬腿兒,賈敬就去追求人生理想去了,壓根沒入仕途。寧國府交給賈珍來當家,生個兒子賈蓉,都是扶不起的劉阿鬥。
她從前是看不開,仔細想想,若是自己有本事,白手起家也沒什麼不可能,就好似老大,他就是靠著自個兒一步步混進京城權貴圈,同阿哥們交往不算,還在萬歲爺跟前記了名,做什麼都能想到他……
有這樣的能力,甭管出身如何,發達是遲早的事。
若子孫有大才,一貧如洗不算什麼。
若子孫沒本事,家財萬貫也有敗光的時候。
她從前真是想錯了。
瞧她這樣,恐怕是真的受了刺激,賈赦想了想說:“漂亮的話兒子也不會說,您更疼愛二弟我是知道的,人心都是偏著長的,不會在正中央,您沒有苛待我,已經是很大的恩德……分家隻是為了少些爭執罷了,不是要徹底劃斷關係,二弟的事我不好指手畫腳,你若有什麼需要隻管對兒子說,隻要我能辦到,都會儘力去做……好聽的話我就不多說,既然拿了決定,我就回去準備一番,儘早進宮去求見萬歲爺,省得夜長夢多。”
史太君用手帕抹了抹眼淚,擺手讓賈赦出去,她自個兒琢磨一會兒,就讓鴛鴦去將老二以及媳婦王氏找來,想把這事說一說。
整個賈家都知道,鴛鴦是老太太的心腹,讓她辦的事鐵定都是很要緊的,她親自去王夫人房裡通知,正巧對方在同薛姨媽嘮嗑,就把人晾在旁邊,好一會兒才驚訝的說:“喲,鴛鴦怎麼在這兒,可是母親有什麼要交代的?”
作為旁觀者,鴛鴦覺得,二房兩口子真不是什麼東西,賈政雖是官老爺,實際卻怕事得很,至於王夫人,那就更虛偽,從前一個樣,分家之後又是一個樣,哪裡稱得上是和善人。她心裡通透得很,卻不好說什麼,畢竟自己隻是個丫鬟,主家的事不便置喙。鴛鴦笑道:“老太太讓我過來通知您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王夫人心裡打了個轉,女兒在宮裡一切都好,隻等生下小阿哥,提位份是遲早的事,寶玉做學問也勤奮了不少,老爺在工部一切都好,隻是對自己有點冷淡,有好幾日都在趙姨娘房裡歇著,不過這並非大事。宮裡頭的貴人娘娘是她的親生女兒,有這個籌碼在,作為正房太太的自己還鬥不過那賤人?無論怎麼看都是事事順遂,有什麼可商量的?“可知是什麼事?”
鴛鴦是幫著史太君的,怎麼會輕易同王氏透風,再說,賈赦過來說了什麼她是真的不清楚,所有奴才都被打發出去,之後又請了珍大爺過來,他們都走了之後才讓眾丫鬟回到房裡,老太太的情緒很激動,像是受了什麼刺激,時而歡喜時而憂慮。“做丫鬟的怎麼能過問主子的事,您過去自然就知道。”
雖然已經拿捏住府上的大權,王夫人是個謹慎的,至少在老太太死前都不敢亂來。她從前倒是想過,老東西死了家產自然要落到她手裡,大房能撈到什麼?誰知道就鬨出了分家之事,然後又接了萬歲爺的聖旨,收回禦賜牌匾不說,還說什麼隻要史太君死了這宅子就要被朝廷收回去……雖然賈元春得了盛寵,實際卻沒什麼權力,還不能幫忙退回聖旨,在麵對史太君的時候王夫人自然不敢過分,萬一關懷不到位讓人死了,萬一把老東西氣著,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且不說外頭謠言會怎麼傳,這宅子要是真被收回,找個住處容易,她的臉麵往哪裡擱?
也就是這樣,鴛鴦才敢在她麵前硬氣,王夫人沒再給臉色看,就讓親妹陪她走一趟,薛姨媽是什麼人物,她沒帶著薛蟠離開賈府是害怕得罪人,賈元春正得寵,要是撕破臉指不定就怎麼給寶釵下絆子……瞧著她和王夫人的姐妹關係好似沒受什麼影響,兩人還是如從前那般的好,說有困難她也會遞兩張銀票過去支援,實際隻是麵子工程。王氏有沒有察覺到這個不好說,薛姨媽心裡已經有了成算,如今不是告辭的好時機,隻等有個機會她就要想法子脫離,至於宮裡,寶釵帶的銀票也不少,以她的本事應該能混得好才是。
薛姨媽想拒絕,賈家二房這邊就是爛攤子,不摻和的好。她還沒想到托詞,鴛鴦就說:“是讓二老爺和太太過去,像是有很重要的事說,您看是不是派人去通知一聲。”王夫人這才真正重視起來,她親自去了趟書房將這事說給賈政聽,兩口子一道往史太君房裡去,到了之後就發現氣氛很不對,房裡連個伺候的奴才也沒有,鴛鴦也沒進來,她就守在院門口。
這陣仗,王夫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
她是做媳婦的,不好開口說什麼,問話的是賈政,“母親找兒子過來可是有事情要交代?”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方才老大過來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問安,說了許多噓寒問暖的話,賈政這樣,史太君多少有些心涼,她倒沒說什麼,稍微措辭,直奔正題:“叫你們過來的確是有事情要知會,今日老大回來,同我說了幾句話……”
後頭的話還沒出口,賈政就搶著說:“兄長一直都是如此,無論他說了什麼母親不要生氣。”
心境變了一切都不同,若是從前,史太君鐵定會覺得老二真是貼心,這才是她的好兒子,方才被賈赦感動得一塌糊塗,猛的聽到這話她真是不適應,“赦兒從前的確是荒唐些,他已經變了,如今是萬歲爺冊封的天師,你得尊重些,長幼有序這四個字要好生記住。”說這話的時候史太君是好心提醒,二房兩口子心裡卻放起狼煙,嚴密戒備。
這話不對啊,壓根不像是老太太會說的,難不成今兒個這一趟就成功洗腦了?賈政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卻不敢抗議,畢竟長幼尊卑是自古傳下來的東西,不聽母親的教誨對兄長不敬傳開來簡直要悲劇。“兒子一時情急,母親莫生氣。”
史太君點點頭:“你們是親兄弟,應當守望相助,心裡莫有什麼隔閡……”她就發現老二臉色不好看,王氏更是不經意流露出些許的不以為然,不想聽也罷,叫他們過來本就不是聯絡感情的,“赦兒將寧府那邊蓉哥兒媳婦的身世告訴我了,事關重大,這才將你們喚過來交代一番。”
蓉哥兒媳婦不就是秦可卿?誰不知道她是秦邦業抱養的女兒?這有什麼好說?他們還沒理出頭緒,史太君就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聽到秦可卿是老朱家的人,俗稱前朝餘孽,賈政和王夫人同時變了臉色,心中驚駭不已。
“這是真的?若是傳出去可如何是好?”
“到底是寧府那邊的事,就算要問罪,同我們有什麼乾係?”
……
兩口子先後開口,一個是惶恐,一個急著撇清乾係。
這種態度讓史太君在心裡直搖頭,她從前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貴人們的眼光真是沒錯的,同老大比起來,這個在工部摸爬滾打無數年卻始終沒有升遷的二兒子真是差了許多。窩藏前朝餘孽的確是重罪,卻不是沒有挽救的辦法,他不想著怎麼解決,嚷嚷有什麼用?若賈赦也是這樣,早在太子那貼身太監將秦可卿生辰八字拿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露餡了,能有回旋的餘地?
史太君沒說老大已經拿出解決的辦法,而是問道:“政兒你有什麼想法?”
賈政臉色十分難看,他憋了半天才說:“母親您恐怕不知道若此言不虛,事情就嚴重了,窩藏前朝餘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賈家兩房一脈相承,要撇清不容易,不如讓蓉哥兒找個理由將秦氏休棄出門?”
“……”這樣做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讓人覺得是因為陰謀暴露狗急跳牆犧牲一個弱女子保住全家,彆說萬歲爺會不會放過,就算真的逃過一劫,名聲也壞了,史太君還沒說什麼,賈政又說,“婦人有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要想打發她不難。”
且不說秦可卿膝下無子,就算她樣樣都好,要編排她也不難。考慮到賈敬在道觀裡煉丹多年,不敬父母這條用不上,淫、妒、口多言、盜竊都很容易栽贓。彆看賈政平時做決定不容易,總是瞻前顧後不果決,在這種問題上,他才真是狠得下心,彆說史太君,就連邊上王夫人心都涼了半截……遇上點事自家夫君就能用七出之條做筏子打發人出門,這招能對彆人用,指不定哪天也會對她,王夫人原本還想說兩句,聽到這就閉嘴了,賈政也察覺到氣氛不對,他才補充道,“不是兒子心狠,在賈家和秦氏之間,這是必須要做的選擇。”
雖然秦可卿的確是個淫/婦,和公公賈珍扯不清,這事卻隻有當事人、賈赦和史太君知道。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賈政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犧牲婦人的名節隻求保全自己,這不是君子所為。失望是肯定的,一直以來被她寄予厚望的兒子竟然已經長成這樣了,史太君在心裡歎了口氣,她道:“此番,秦氏肯定活不了,這樣打發她未免太過殘忍……”
“關鍵時刻不能婦人之仁,不同她劃清界限萬歲爺恐怕要誤會我們。”
賈政都能想到的問題史太君能想不到?她好歹是正兒八經的侯府小姐出身,又做了那麼多年的國公夫人,還是朝廷承認的一品誥命。“老二,你聽我說完。”
“……您說。”
“到這個節骨眼上,打發她走也沒有意義,指不定還會招閒話,我先前同老大商量過了,他想了兩個法子,要麼就把這事說給萬歲爺聽,將前因後果解釋清楚,由他來定奪,這是走暗線;要過明路的話,就得讓寧府出個人將秦氏綁起來押到順天府去,大義滅親。”
薑還真是老的辣。
這法子的確比掃她出門絕多了。
賈政琢磨一番,道:“依兒子看第二種更合適,想見萬歲爺哪有那麼容易?比起偷偷摸摸做無用功,不如光明正大的告訴所有人咱們同秦家不是一路的。”這次談話,史太君徹底認定了賈政這麼多年不升官,不僅腦子不聰明,做人也不行。直接捅出去的確能顯得賈家很正直,難免不會給人一種涼薄的感覺,彆以為老百姓的想法不重要,人言可畏這四個字是無論做什麼都要記住的,除非你擁有大老爺那樣的本事,讓所有人都求著你。
史太君什麼都不想說,“我們已經商量出個解決的辦法,這事你們心裡有數就成,未來個把月府上恐怕會有變故,莫亂了陣腳,從前怎樣今後還是一樣。”賈政巴不得能撇清乾係,他點頭說是,又閒聊了幾句就要告辭,史太君也沒挽留,更沒提起賈珍和秦可卿之間見不得光的情/事。他什麼都不知道便能提出休妻這樣的建議,若真知道,還不知道會生什麼枝節,雖然暗示了事情一定會圓滿解決,他們會不會相信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