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陳劭終是落下手中黑子,微有些涼的語聲,亦嵌在這玉石相擊聲中:“太妃娘娘的樣貌,與你的祖母,頗有幾分相似。”
陳瀅霍然抬頭。
“是不是有點兒可笑?”陳劭唇角微扯,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就為了這個可笑的因由,我便加入了風骨會,且還是以十二歲的稚齡。”
他搖搖頭,似是連他自己亦覺出當年冒撞,低笑道:“太妃娘娘也是古怪。才見了我頭一麵,不由分說,上來就拉我入會,還替我列了一張書單,叮囑我照著這書單的書去讀,待讀透了,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陳瀅目中的驚訝,至此已轉作了然。
吳太妃與陳劭可是整整見了六世,而他為人為臣的態度,想來太妃娘娘是很欣賞的,否則也不會初次謀麵,就把人拉進會中。
“那麼,您明白太妃娘娘的用意了麼?”陳瀅瞬也不瞬地看著陳劭。
陳劭此時卻未在看她,仍舊盯著棋盤。
不過,他的回答卻來得很快,快到仿佛他料定會有人這樣問,於是一早便想明了答案。
“初時,為父尚有些混沌,雖照著書單讀了所有的書,卻仍舊不明不白地。隻是……”他苦笑,神情間難得地有了一絲尷尬:“彼時為父也才隻十二歲,涉世太淺,心中又實在思念亡母,糊裡糊塗地便入了會,且一直對太妃娘娘的話言聽計從,心底裡實是視太妃娘娘如母,敬愛有加。而這一晃,便是十來年。”
“這個過程中,您就不曾產生過懷疑麼?”陳瀅問,複又添一句解釋:“風骨會的會旨,可是挺離經叛道的。”
“年少氣盛,哪管得這許多?”陳劭以一語概括,自瓷盅裡揀了兩枚黑子,慢慢把玩著:“彼時我對這會旨是信之又信的。太妃娘娘命我接近太子殿下,暗中考察其為人,我竟也一並照做了。如今想來,真是個楞頭青。”
難得他如此評判自己,且還評價得如此之低,陳瀅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接話。
陳劭卻是因了話已說開,反倒坦然起來,也不必人問,顧自又道:“這其間種種,不必細說。直到那年我奉命前往寧夏,結果被人打傷,落水失憶,八年後歸家之,許是人到中年之故,那時我忽然便覺得,風骨會之宗旨,虛妄得可笑。”
他歎了口氣,展平衣袖,離案而起,複又回望陳瀅,一字一頓地道:“為父……很是惱火。”
陳瀅靜靜地看著他,並不接話。
陳劭挺立著,月夜孤竹般的身形,在這一刻,陡然迸發出濃烈的殺意。
那是陳瀅從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
可奇怪的是,這樣的他,卻又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雖然並不了解陳劭,但是,他身上那種奇特的矛盾氣質,陳瀅卻感受得分明。
至剛與至柔、至親與至疏、至冷與至熱,甚至,至忠與至奸,這種種對立與矛盾,在陳劭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處。
這是他最為獨特的特質。
也正因有了這個特性,令他的俊美便不再單單隻是俊美,而是轉化成了一種魅惑。
充滿危險,卻又令人著迷。
李氏對他難以割舍,或許亦有一部分源自於此。
“我曾想親手毀掉風骨會。”陳劭突地又道,麵色有一瞬間的猙獰。
陳瀅被此言拉回思緒,轉首望他,語聲安靜:“那您又是如何打消了這個念頭的呢?”
陳劭先不及答,而是目視於她,眸光幽深卻又明亮,似夜空裡的孤星,縱使天地再暗,亦掩不去它的燦爛。
“因為我看到了你,阿蠻。”陳劭道,清潤的眸子裡,一點一點,綻出笑意。
陳瀅愕然,下意識反問:“因為我?”
“是,正是因了你。”陳劭語聲沉邃,清潤的眸子裡,笑意越來越濃:“當我看到阿蠻時,我終於知曉,此前所思,竟是大謬。”
他的神情輕鬆起來,緩緩踱步,語聲溫靜:“阿蠻開辦了女校和庇護所,又開了女醫館,還把那些年老的伎子們收攏來,給她們建了個演劇社。你做著這些事,理由隻有一個。”
他停步回首,豎起一根手指:“理想。”
他笑看著陳瀅,目中是讚歎與激賞,又有著滿滿的驕傲:“吾家有女、超然於眾。為了理想,更為了將之付諸現實,吾女便做下許多旁人不敢想、更不敢做之事,不怕詆毀、不怕誹謗,就如那殺進萬軍之中的勇將,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也不曾有過半點猶豫。”
他微笑著,目中光華璀璨:“看到這樣的阿蠻,為父才終是悟出一個道理。”
他轉頭望向前言。
柳蔭儘處,便是官道,夏日清晨的朝陽,正迎頭鋪散開來,將這條路照得格外白亮。
“為父終是悟出,並非風骨會宗旨虛妄,而是為父太過守成,自以為閱曆豐富,卻早已忘卻當年抱負,活得就像隻井底蛙,縮在那方寸之間,不知天地之寬、海河之廣,枉稱為人。”
陳瀅怔怔地看著他。
原來,陳劭追隨吳太妃,竟還是受了自己的影響?
這個理由,委實太叫人吃驚了。
“是故,為父也想學一學阿蠻,為理想一意孤行一回。”陳劭此時又道,望向陳瀅的視線裡,滿是溫情,卻又似雜著些彆的什麼:“阿蠻,為父所言,你可明白。”
這世上不獨你一人有理想。
這世上也不獨你一人,願意為理想付出一切。
這是陳劭的未儘之言。
陳瀅完全領會到了。
於是,無言以對。
她斂著眸,怔怔望向案上棋局。
黑與白的棋子,各自據守著一方。
無分對錯,無論輸贏。
驀地,一角青袖探進視線,向案上一拂。
“嘩啦啦”,黑白子刹時散亂,有幾粒還落在了地上。
陳劭清潤的語聲,亦被這玉石之聲打散,聽來有些不大真切:“此乃最後一局,官了子,為父便放心了。”
話聲落地,陳瀅的頭頂,便落下了一隻手。
溫暖寬厚的手掌,輕撫了撫她的發髻,旋即鬆開。
“便在此處作彆罷。”溫潤的聲音,柔和得如同美玉:“若得有緣,總能再見。”
語畢,那說話之人已轉身,寬大的衣袖被風拂著,翻卷之間,飄然遠去。
接下來,他們沒再說過一個字。
所有的話皆已說儘,餘下的,便隻能交由時間來證明。
風拂楊柳,長草起伏,告彆總有儘處,而遠行的,亦終須遠行。
“得得”蹄聲,疏落離離,那車中傳來隱約的歌聲,唱的是:
“今我往矣,楊柳依依,去我來思,桃花菲菲……”
清朗的歌聲,和著風與陽光,在這個初夏的清晨,潔淨如洗。
眺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陳瀅的眸子裡,終是漾了一層水光。
然而,她又有什麼可悲傷的呢?
他們都在向前走著,以各自的方式,踏上各自的那條路。
或許,終有一日,他們會在路上重逢,彼此問一聲好,然後再舉手作彆。
那麼,除了微笑與祝福,她唯一能夠期盼的,便是待到重逢之時,他們都能如今日一般,沐著陽光、明亮著雙眼,縱年華老去,猶似少年。
她彎眸笑起來,握緊了身旁的那隻手,亦被那隻溫暖的手反握。
在她的眼前,陽光正明麗,前路正寬闊,有歌聲朗朗,飄向天際。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陳瀅想道,轉首望向身邊那個高大的身影,笑得格外燦爛。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