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寺住持大師那般謹守佛誨,本已明戒,偏偏叫他“尋戒”;
長孫茂那樣清規戒律一概不守的酒肉沙門,卻叫“明戒”。
師父一世英明,若說犯糊塗,她覺得有過兩次。
第一次是收長孫茂作弟子;
第二次是給他起法名的時候。
這番上樓觀台,她打算看看師妹,順路在看看長孫茂。若他二人過得好,待她懲戒完煙雲客棧那假“武曲”之後,便去驛站租匹馬,回少室山,去守著師父曾守護半輩子的琉璃寺。
她走了一段路,嫌棧道長,走得慢,走到山中人跡罕至之處,正想躥上房去;聽得腳步,一回頭,發現是背了兩把劍的謝璡,便克製住起落輕功。
“你來做什麼?”
謝璡跟在她屁股後頭,默默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對長孫前輩有意思?”
“……”
“一個姑娘家,走這麼遠的山路,光看美人多沒意思啊,”謝璡道:“何況,仰慕前輩,不丟人。”
謝璡經常聽說這麼句話:謝之文易得,長孫茂難求。
甫一聽來,頗不服氣。謝璡覺得,他本人,其實也挺難得的。
不過自他第一次在雪邦外頭的七歲崖見到長孫茂,怎麼說,覺得,還挺服氣。
葉玉棠看他兩眼,哧地一笑,沒說話。
心道,你若不跟來,這段的山路,我眨眼就到了。
何況仰慕長孫茂,這話說出口,真的挺丟人的。
兩人話不投機,一路沉默上山。走出兩裡路,越覺得樹木豐茂、密林集集;隱約聽得水聲淙淙,約莫是彙入太乙河的一泓山溪就在近處。
走到這裡,葉玉棠停下腳步,仰頭看了看。
山中雲霧大,看不真切。但聽聲而辨,山溪便是從上頭流下來。溪流過處,自雲霧中露出些許朱梁流瓦,想必是歇心觀。道觀離此地不過七八丈,但若沿棧道而上,便又是一裡地。
葉玉棠駐足去聽,隱隱聽得歇心觀之中傳出一陣經懺之聲。
樓觀台宮觀眾多,此地偏僻,歇心觀又是個芝麻大的小觀。祁慎打著清茗對談的由頭,每年都請這二位江湖人來這冷僻道觀,就為在這鬥室中布個壇場?
她越想越覺得奇怪,“拜神仙?”
謝璡也側耳去聽,聽了一陣,說:“這叫拜鬥。”
“你倒是內行。”
“略知二三。”
“拜的什麼神仙?”
“……”謝璡作罷,不再糾正她,隻說,“應該是在祭奠什麼人。再走片刻就到,上去看看?”
“不走了。”
“啊?”
“幫我拿好棍子,我爬上去聽聽他們在聽什麼經。”
謝璡冷不丁接過她手頭棍子,便見姑娘隨手卷了卷過分長的袖口,輕輕攀住一支垂下來的細長鬆枝,無聲無息便縱出兩三丈;身法輕盈無比,宛如一片疾雲,所及之處,細小枝椏不過輕輕顫一顫,連枝上晨露都不曾掉落一滴,縱使細風拂過,也不及她這般了無痕跡。
不過三個靈活起落,眨眼間,她已伏在歇心觀牆邊,簡直輕鬆之極。
此人四肢纖細,又著了一身墨藍的衣服,遠遠看去,就像隻遊牆的壁虎。
謔!好上乘的輕功。
謝璡看的目瞪口呆。
尚不及出口,她已然豎起食指,示意他閉嘴。
他立馬點點頭,驚歎之餘,不免心中疑惑:打架要下盤,飛簷走壁就不要下盤了?
葉玉棠上到宮觀牆沿,屏息去聽。
耳朵剛貼到牆上,便聽得一個女子一聲歎息,“若我師姐沒死,今年也該二十八歲,承大師衣缽法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接著又說,“說句不中聽的,哪怕是弘法大師坐化,如今尚且有碎身舍利可尋。我師姐沒了,連具屍首都不曾尋到。”
葉玉棠又好氣又好笑。
心道:你掛念師姐,師姐都知道了。可是,師妹啊,不是自己師父就不心疼了不是?
但她轉念又想,若是有人告訴她:你娘仇歡和你師父弘法同時仙逝了。
那她必然還是更心疼師父。
祁慎聽不下去,打斷她說:“弘法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心係蒼生,吾輩仰之彌高。”
裴沁不耐煩:“是,是是,祁真人說的是!所以我這種俗人,不似你道心似鐵,我師父、你師姐親手托付給你的親師侄沒了,她八年忌日當頭,你還有心請我等喝茶。我等活該畢生了無仙緣,老死在這東方穢土。”
祁慎一陣沉默,約莫是懶得同她計較。
“哪怕是一具屍身,我隻想見一見我師姐,親手替她洗乾淨身子親手下葬。長孫茂,這麼多年,連你也不知嗎……”裴沁想起什麼,忽地大喊:“長孫茂?”
祁慎哦了一聲,說,“剛才他聽到響動,便出門去了。”
葉玉棠心裡正想:哪有什麼響動?
尚未回神,便聽得下頭謝璡一聲低呼:“長孫前輩——”
謝璡話音一落,噗通一聲,一個墨藍色不明物一路披荊斬棘,從山上筆筆直地栽進下頭溪水裡。
裴沁探出頭來,往下看,便看到這樣一幕:
一個雪邦俊俏少年,抱著一隻金光閃閃的棍子,立在下頭棧道上,衝密林後的溪水大喊:“鬱姑娘,你還好嗎,說句話呀?”
長孫茂剛從宮觀裡溜達出門,走到半路,聽得這聲巨響,旋即駐足一瞥,沒吱聲,光是看。
水中一個墨黑的物什,一路飄啊飄啊,自己飄上岸。上岸之後動了幾下,忽然有了形狀,自己走起來了。
裴沁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濕漉漉的黑衣服小姑娘,剛才在遊水。
她心裡笑道:現在的小年輕啊,談個戀愛,可真有雅興啊,有趣。一個內斂乖巧,一個野性張揚,又都是好樣貌,實在般配非常。
心下一喜歡,便遠遠問道:“這兩位後生,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從的哪位師長門下?”
話音一落,少年人先答道:“在下謝璡,是乃雪邦月影宗門下第十代親傳弟子。”
聽得月影宗這三個字,裴沁哦一聲,又問:“這位女俠呢?”
她卻沒立刻就答,灰溜溜濕漉漉的,從草叢裡爬上棧道。
爬上來時,長孫茂剛好立在她頭頂棧道上,低頭瞥了一眼,思忖片刻,停腳,後退一步。
剛好讓了她一個位置,容她手腳並用,方方便便的爬上來……時,不至於濕了他的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接過謝璡手中法杖,撐在手中,站直之後,剛要說話,便狠狠打了個噴嚏。
謝璡捋起袖子,細心非常的替她擦了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