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隨之回頭,瞥見萍月,低頭罵了句什麼。旋即起身來,係好腰帶,往那胡姬身上又撒了把角子,瞪了萍月一眼,徑直出門去。
胡姬拂去身上銅錢,略整了整繚亂衣衫,歪坐起身,朝門外女孩招招手,道,“月姑娘,過來。”
萍月走進屋去,胡姬執喝空了的高足杯瞧了眼,抓了把瓜果糖仁扔在裡頭,遞給她抱在懷裡吃。水蛇一樣的胳膊虛搭著萍月,問,“小姑奶奶,剛才看什麼?”
萍月道,“你們剛才在做什麼?我從沒見過,好生奇怪。”
胡姬一把細細嗓子咯咯笑起來,問她,“是奇怪?還是有趣,覺得很喜歡?”
萍月猛地搖頭,“看起來好討厭,一點也不喜歡。”
胡姬慢悠悠說著,“這叫男歡女愛。”
萍月試圖理解這個中原詞語,有些不明白:“男歡女愛?我怎麼覺得,那男子並不怎麼開心,你也不怎麼喜歡他的樣子?”
胡姬笑歎道,“月姑娘呀,你年紀尚小,自然不明白。如果有一天,有個男子這麼對你,你卻不覺得厭惡……那就是男歡女愛。”
·
一群胡姬攜萍月一塊兒一艘畫船上頭跳了一整日的舞。
直至長安城中入了夜,天漸漸暗下來,內坊閉門,入平康坊過夜的恩客也漸漸多了起來。男子入畫船酒肆,見高挑胡姬與瘦削苗嶺女子翩翩起舞,不禁也大受感染,回廊中起舞而和。
忽而少年長孫茂推門而入,瞧見幾乎被胡姬包圍的少女,當即跳上畫舫,將她拽下來。
彼時此人已高出萍月半個腦袋,隻是蹲身下來同她說話時,依舊是模糊不清一張臉,怎麼都看不清晰。
長孫茂問她,“小丫頭片子,你怎麼在這裡……江映哪裡去了?”
萍月搖搖頭,“不知。”
少年人歎口氣,“我想想啊。走,我帶你找他去。”
長孫茂一路將她攜出平康坊,趁宵禁之前,帶她進入東市鴻鵠茶肆,直入茶肆最深處一間書齋。
江映一身黑衣,在書齋中尋著什麼東西,聞聲回頭,有點詫異道,“怎麼將她帶過來了?”
長孫茂將萍月領至書案一側,氣得笑了,“我不將她帶過來,這姑娘今夜怕是在你那處,被當做妓子給……”
他突然不說了。
葉玉棠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乾著急:給什麼?你倒是說啊?
頓了頓,他納罕道,“事不關己的。這姑娘既不是你什麼緊要人,你何故為她和叔父鬨成這樣?”
江映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為這小姑娘同他決裂?”
長孫茂不解,“那是為何?”
江映道,“不論你做什麼,但凡不合他心意,便覺得你是‘遊手好閒’。不認可你付出一切,事事打壓,不留情麵。甚至,甚至逼迫你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為妻,你願不願意?”
長孫茂想了想,問他,“哪家女子,美不美?”
江映一哂,“也是,我又同你說這些做什麼?”
長孫茂道,“也隻有你們父子倆,如出一轍的牛脾氣。”
江映道,“你家父慈母愛,上頭五個哥哥給你頂去半邊天,任憑你招貓逗狗胡作非為橫行霸道,終究不打緊。”
他走到江映近前,“你就這麼鐵了心,再不回雪邦?”
江映頭也不抬,“不回。還有,彆沒大沒小的,叫表哥。”
長孫茂道,“你侄女也不去看看?長得可伶俐,半點不似你那贅婿姐夫。倒是上月周歲抓鬮,當著一眾江湖人的麵,抓了本美男子畫冊,將祖母樂得不信。”
江映沒則聲。
長孫茂又道,“若我是你,全當無事發生,回頭該吃吃,該喝喝,叔父也不至於再硬著心腸,當眾將你逐出去。”
江映道,“君子一言九鼎。江餘氓說到做到,我亦如此。以為你天底下人人都似一般厚臉皮?”
長孫茂“哎呀”一聲,“君王九鼎,大夫五鼎,士子三鼎。我家是外戚,要是能九鼎,就禮崩樂壞了。謀朝篡位,那可是要株連九族的。”
江映瞥他一眼,“你信不信,總有一日你得死在這張嘴上。”
長孫茂嬉皮笑臉,不以為然。
在書齋之中溜達了一圈,打量屋中陳設,似乎頗有興趣,隨口問他,“如今天下第一美人是誰?第一公子呢?哇,不會還是你吧,要不要臉的?”
江映道,“我處隻負責收集整理,不負責品評排名。更何況,《兵器寶鑒》與《夜話中土》,這月也才剛接手過來,與我可毫不相乾。”
拿起桌上一本《美人圖冊》隨手翻看,“排名都沒什麼更改嘛,四六一換,九、十更替。就沒有什麼新鮮事物?”
江映說,“新鮮的倒是有。去年躋身高手榜,忽然猛地連爬上千個名次。學了四個門派的功夫,拜入隱士高手門下,上月銅先生喬裝改扮,上少室山挑戰,三十餘招之內就敗下陣來,可見此人功夫遠不止如此。厲不厲害?”
長孫茂不置可否,“高手嘛,不都這樣?有什麼稀奇之處。”
江映道,“這人,與你同歲。”
長孫茂關注點十分奇怪:“是男是女,美不美?”
江映搖頭,“銅先生回來之後,說的是,這人外形是個姑娘,想必是修習邪功,故雌雄莫辨。至於美不美,倒無人提及。”
長孫茂笑道,“男人嘛,但凡不服氣,便都是敵人。敵人哪有美醜之分?”
江映道,“若這人強到令人世人生畏,你敢不敢娶?”
長孫茂道,“有何不敢?若我喜歡,管她是鴻鈞老祖還是元始天尊又如何,她不殺我,我便決不死心。她若殺我,下輩子再來。”
這人吹牛吹得也太沒邊兒了,葉玉棠簡直笑到岔氣。
兩人聊了半晌,但隻聽得長孫茂在屋裡聒噪個不停,萍月視線卻始終都落在江映臉上。
俊美公子的側臉,眼睛,睫毛,鼻梁,骨節分明的手指,伏案寫就的狂草字跡。
每每長孫茂開口說話,葉玉棠都非常想扭頭看他一眼,但她根本移不開視線。
她簡直又好氣又著急,心頭笑道:萍月姑娘,夠了,可以了,我知道這人長得好看,但也好歹尊重一下彆人,好嗎?
長孫茂近在耳側,“哦?”地一聲,突然沒再出聲。
燭光照過來,陰影整個將萍月覆住。
萍月似乎覺得安靜過了頭,這才舍得回頭看長孫茂一眼。
直至此時,長孫茂的臉依舊是模糊難辨的。
葉玉棠細細思索,幾乎所有男子,都沒有在萍月記憶裡留下清晰的五官,隻除了江映。
江映異常清晰,清晰得近乎能數出睫毛有多少根。
長孫茂看看少女,又瞥一眼江映,噙著點子笑,一副一切了然於心的表情,突然說道,“姑娘也大了,將她留在平康坊那種地方,終究不是個事。”
視線又落回江映身上。
江映道,“是,這事確實不妥。先前是因她年紀尚小,畫舫酒肆有薛掌事等諸人方便照料著。等我忙過這陣子,就另尋一處宅子,將她接過去好生安置。”旋即朝萍月招招手,“過來。”
萍月走過去,靠著他坐的椅子。
江映問,“萍月想先學武功,還是想先念書寫字?”
萍月沒有講話,盯著他案上剛蓋的紅戳看,四四方方的兩個字,十分有趣。
那應該是江映的名章。
兩個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狀,看不出個究竟。
葉玉棠瞪大眼睛辨認了半晌,也實在辨認不出來。想了一陣,她突然明白過來:萍月不識字,故記不住漢字筆畫。
江映道,“萍月認識這兩個字嗎?”
萍月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的搖搖頭。
江映歎口氣,道,“那我們先學寫字,好不好?”
萍月想了想,“我想先學武功。”
“為何?”
“姐姐教我來到中原,一定要先學武功,跟中原女子一般騎馬仗劍,才不枉活一世。”
長孫茂不動聲色轉身離開,將內室留給二人。
輕輕一笑,腳步聲漸行漸遠。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