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叢山密林之中,除卻頭頂天塹之上等著個十方鬼手,恐怕再尋不著半個大夫。
萍月始終昏昏沉沉,間或醒來一陣,含混不清的喊了一聲“好熱”,便又睡過去。
視野似乎也都是模糊不清的。
葉玉棠隻隱隱覺得江映一直背著萍月在走,走了許久,甚至葉玉棠都覺得有些步履蹣跚之時,隱隱聽見溪流之聲,他方才停了下來。
此處有山,若是山溪,便是來自山上融雪。溪水是清涼的,必比入海江水更加乾淨。
萍月被他平放在地上時,微微睜開眼來。
月亮高懸在峭壁之上,略略向西偏斜。
窸窣之聲想起,萍月側眼一看,隱隱見得江映除去外衣,光|裸身軀,將自己從頭到腳,整個浸入溪水之中。
嘶……
葉玉棠看在眼裡,替他冷的打了個激靈。
片刻之後,他從溪中出來,抬眼一看,正是月上中天之時。
他赤|裸上身,以外衣將萍月牢牢縛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臉,一彎身,以極快的速度,直上懸崖。
葉玉棠能覺察到萍月的體感。
貼著她的江映軀體,是冰涼的,故她清醒了不少。
頰上卻流下淚來。
數日時間裡,萍月始終都是神誌不大清楚的。
隱隱聽見床幃之外,有個蒼老聲音對江映說:“我摘去她右腿的病理青筋,以你左□□信至三陰、陰包至血海,右足築賓至複溜、漏穀至蠡溝加以替換。這樣,你也不至於跛足。但自此之後,你雙腿經脈滯塞,彙流氣海之力,可至手太陰肺經,卻不可至雙足三陰交。也就是說,你可以用輕功,可用外功,但再不可用內功。”
江映道,“也就是說,我自此下盤虛浮,若有人來攻我,直攻下盤即可。但習武之人,下盤乃是原力。往後,有人殺我,我隻以輕功逃命,不敢反擊,否則三招之內必會被看破弱點。”
十方鬼手道:“正是。”
·
等她漸漸快好起來時,江映叫人將她從安南就近接到他在嶺南一處彆院。
萍月躺在床上,一見到江映,見他麵容蒼白,步履虛浮,背過頭去直掉眼淚。
江映坐在她床頭,故意說道,“既賠銀子,又賠功夫,我怎麼這麼虧?早知道,當初就在平康坊將你賣掉,給富戶作童養媳,早些讓彆人替你治病,我好逍遙快活去。”
萍月氣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陣,氣呼呼地說,“你既在我身上虧了這麼多錢,乾脆把我娶了得了,省得便宜了彆人去。”
江映正色道,“那不行。”
萍月淚眼汪汪轉過頭來,問他:“為什麼不行?”
江映道,“我答應了你姐姐,要好好照顧你。等她回來找你,我將你完好無損交回她手上,方才不負重托。”
萍月道,“若再她不來找你呢?”
江映不語。
萍月道,“我們何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天生血症,能活過二十歲的幾乎沒有。我姐姐將我托付給你那年,她已經十八歲了。”
江映道,“那我就將你一直養著,直到我養不動了,入土之後,再去陰間同你姐姐複命。”
萍月氣得肩膀顫抖,“姐姐,姐姐,滿口都是姐姐,姐姐什麼這麼好?”
江映沉默半晌,方才說,“萍月,你該多出門認識些朋友。天下之大,比我有趣的男子太多太多。你若是見到喜歡的,就再不會想多看我一眼。”
萍月轉過頭去,無聲的流淚。
葉玉棠歎道,她已經見過太多男子,可自始至終,眼裡都隻有你一個人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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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春分,已是正德五年的三月底。葉玉棠算了算時間,彼時長孫茂被家裡來人劫回家去相親已有快一月。而她自己,也已身在龍脊山,陪仇歡喝悶酒,夜夜聽她回憶和尹寶山那點子陳年破事。
萍月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漸漸好了一些,回想起江映那番冷硬的話,便背著他,偷偷溜出門,到了梧州城外頭散心。
自她大好之後,腿腳比往常靈便了不知多少。見到一株三華李,樹上黃澄澄的果子正熟,一時玩心大起,腳踏枝乾,輕輕鬆鬆上到樹上晃動枝乾,三華李接二連三掉落下去。
突然聽見“哎喲”一聲,她朝樹下看去:隻見一名身穿白底、杜若色左衽對襟綢緞外套馬褂,戴同色頭帕的男子,摸了摸被三華李砸中的腦袋,抬頭,瞪了他一眼。
那男子手頭執了一支玉笛,玉笛上墜了粒紅色墜子。五官清秀,帶三分邪氣。看起來不過二十歲上下,但也可能是因他有兩顆尖尖犬齒,宛如未退化完全的小獸一般殘忍天真,故顯得比實際年齡小了許多。
葉玉棠心裡大驚:巴獻玉!怎麼在這裡?
她定下心一想:此時三月底,他剛去鳳穀同當時的自己見麵不久,此時興許正要、或者已經回去黔州,發現即將大功告成的神仙骨與何雲碧一齊不翼而飛,正是怒火中燒的時候。
此人狡獪如斯,若他發現麵目與與雲碧極為相似的萍月,再盤問三五句,定會恨屋及烏,不知如何想法子折磨萍月。
她心裡著急,隻默默企望此人此時尚未回到巴蠻。
巴獻玉歪著腦袋看了她一會兒,怒氣漸漸消了。
旋即一絲笑意浮上來,衝她說了幾句苗語。
萍月莫名其妙。
巴獻玉道,“你不會說苗語?”
萍月道,“我聽得懂,但不大會講。”
巴獻玉眼波一動,一瞬之間,神情極為狡黠,似乎已經猜到她是誰。突然說道:“你似乎不太開心?”
萍月一眼被人看穿了心思,頗有點不開心。
巴獻玉婉轉解釋:“我看你是苗人,覺得三分親切,卻沒想到你不會苗語。”
他輕吹玉笛,吹出歡暢的、悅耳的啁啾,一隻豔紅的蠍子從草叢深處爬到他腳邊,再沿著樹乾,探知著活人氣息,緩緩往上爬。
葉玉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巴獻玉語調輕鬆,循循善誘,“那你在煩惱什麼呢?”
萍月在樹上晃著腳,托著腮,絲毫沒察覺毒物靠近,“我在想,中原文字裡,‘男歡女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姑娘,你跟他在這嘮什麼男歡女愛?趕緊跑!跑回家去告訴江映這殺人狂魔就在此處林子裡,叫他來取他狗命,好不好!
葉玉棠簡直氣得頭疼。
“男歡女愛?”巴獻玉仰起頭,停下吹笛,竟然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來,“苗人的男歡女愛很簡單,中原人的男歡女愛,就很複雜了。”
萍月不解,“怎麼還分中原人和苗人?苗人是什麼樣呢?”
巴獻玉躍上樹乾,坐到她身邊去,“在施秉雲台山,你若是有了心上人,隻需在入夜之後,在女媧石柱兩旁的山上與她對唱。你唱上一句,若她接了下一句,便是應允和你男歡女愛。隨後,你趁夜去她家中……”
萍月歪著腦袋,“去她家中做什麼?”
巴獻玉撓撓頭,“我也不知道。”
“你沒娶過妻?”
“娶過,但是我不理她,過了幾年,她就跑了。”
何雲碧盜走神仙骨已被他發現。
葉玉棠心涼了半截。
萍月卻毫無半點危急感,“那中原人呢?”
巴獻玉道,“中原人的規矩可大了。要先合八字,然後要父母同意,要準備嫁妝聘禮,還要有良辰吉日。”
“父母同意……”萍月垂下頭來,似乎想起江餘氓的怒火,想起江映的離家,好像自己有很大責任。
巴獻玉見她悶悶不樂,又問,“你為何對這個這麼感興趣?”
萍月道,“我小時候,有個胡姬跟我說,如果有個男人對你做那種事情,你不覺得厭惡,那就是男歡女愛。上次我生病的時候,他對我做了那種事情,我發著燒,但是一直心都跳得好快,一點都不討厭。”
巴獻玉道,“‘那種事情’?是什麼?”
萍月道,“一個男人脫光了衣服,和女人抱在一起,就是那種事情。”
巴獻玉道,“那你一定很喜歡他了。”
萍月開心地笑起來:“他可好看可好看了,所有中原女子都想嫁給他。”
巴獻玉呢喃道,“中原人。”卻也好像知道萍月說的是誰似的。
豔紅的蠍子在樹乾上漫無目的的尋覓好好一陣,兜了好幾個圈子,終於爬到他們身邊。
萍月好奇地歎了一聲,“這蟲子怎麼到樹上來了?”
巴獻玉一伸手,那蠍子便乖覺的爬到他手心裡去,在他手心揮了揮蠍鉗。
倘若你不認識巴獻玉是誰,你一定會覺得,此情此景還挺可愛。
他說,“我隻是想叫它跟你打個招呼。”
萍月笑起來,接著又說道,“我得回去啦。出來這麼久,映哥哥和薛掌事都會著急。”
巴獻玉點點頭。
萍月又道,“對了,你陪我聊這麼久的天,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我叫……”巴獻玉想了想,說,“我叫笛子。”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