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砸到地上,痛呼了一聲。
緊接著,覺察到一滴冰涼事物滴到額頭上。片刻之後,額頭上升起一股鑽心灼痛。
山穀中回蕩著馬氓的慘叫。
一線微光一擊即回,沒入長孫茂手中便沒了蹤跡,一截碧綠菩提木於他掌後露了頭。
三擊皆中。他臉上依舊毫無血色,眼神之中卻有一種難抑的興奮;側頭打量馬氓,微垂眼睫,說了句,“你好好在這穀裡,便不死。你若要跑,下場,我不知道。”
他話講不利索,聽起來像是疲倦已極,聲音也輕,卻帶著一股莫名威壓。
長孫茂不好笑了,有些不像他。馬氓聞聲回頭,與他對視,輕輕打了個寒噤。
長孫茂複又抬起眼來,搜尋山澗蠱蟲。
月光下,方才他眼底那種略微病態的興奮已然消失。
他依舊還是那個長孫茂,程霜筆卻不知為何覺得背脊生涼,不由回到亭中,坐於火堆畔暖了暖身子。
馬氓被震懾住,不跑,剩下的蠱蟲便好辦了。
葉玉棠再也支撐不住,眼睛一閉,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過隻闔眼兩三個時辰。
東方發白之時,隱隱覺察到有顆腦袋擱在了自己肩頭。
她睜開眼,隻覺得山中寂靜,再無昨夜嘈嘈蟲鳴之聲;沒了蠱蟲,尋常鳥蟲複返山穀之中,啾啾鳴叫起來。
他做到了。
“還餘半個時辰,可歇息一陣,待李師叔醒來便可去洞神廟。”程霜筆說完,將金瘡藥膏勻了些許給馬氓。長孫茂學得是比常人快,帶著一點近乎變態般自我逼迫……五個時辰有餘,縱三絲清了滿穀毒蟲,看得他也瞠目結舌。哪怕如此,對付張自明仍遠遠不夠。
可程霜筆自己也疲倦已極,沒工夫往下細想,索性靠在石桌上打起盹。
葉玉棠不由地笑,睡意也消了大半。
垂頭看見他臉上的傷,摸過身旁藥囊,尋了珍玉散,以指尖小心翼翼,一點點塗抹上去。他已三天三夜沒合眼,整個人倦極,一貼到她身上便陷入酣眠。在夢中微蹙眉頭,卻嘴唇緊抿,一聲不吭。
程霜筆聽到動靜,回頭一瞥。
此情此景莫名讓他想起互相舔舐傷口的兩隻小獸。一時隻覺得心痛,不免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忽然聽見一聲抽噎,程霜筆心頭納罕,複又回過頭去。
葉玉棠輕輕擦了擦脖子,擦到些微濕痕。垂頭去看,見他仍陷在睡夢之中,均勻呼吸著。
魘著了?
她一動也不敢動,怕擾了他來之不易的酣夢。
過了許久,確認不曾吵到他,方才繼續勾出盒中金瘡藥,輕輕塗抹於到他幾近血肉模糊、但好在結了大半痂的右耳上。藥膏剛碰到傷處,他忽然伸手將她手握住,睜開眼來。
他抬眼盯著她說,“我夢見了師父。”
師父說了什麼?她想問,卻問不出,隻覺得做啞巴真的好難。
他接著往下說,“那天有個行腳僧上門掛單,見師父吃素,我與棠兒卻吃肉,便也勸我們吃素。棠兒一時火大,說他,‘師父從不叫我們吃素,你又是哪門子菩薩。’說罷要趕他走。行腳僧便說,‘弘法大師是有大德,徒弟卻是此等潑皮,實在教不嚴師之惰。’方才夢中,我又夢見師父,師父笑著同我講,‘未經人之苦,不勸人行善。吃素也是如此。’”
師父確實不常同他們講大道理。以長孫茂的話來說,道理是說給人聽的,妖魔鬼怪可不會聽道理。若是道理管用,為何江湖上仍有鋤不儘的蠅營狗苟之輩?而聽慣道理之人,做人做事照本宣科,一板一眼,毫無趣味,比如太乙劍派那一杆子人。所以什麼江湖規矩,門規教條,全他媽放狗屁。
師父雖不會這麼說,但她始終覺得,師父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吃素乃是師父對蒼生萬物有憐憫之心,是大德高僧;師父又常說,德以律己,不以律人。故此師父從不規訓他人,甚至包括他兩。
可“未經人之苦”,這番話,她倒是從未聽見過。不過,師父給長孫茂講的經比給她講的多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句。
隻是他於夢中聽了這樣平平無奇一句話,為何會就哭了?
緊接著又聽見一句,“倘若日後我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棠兒也不要厭憎我,因為師父都托夢講了,人若作惡,興許是有難言之苦。”
葉玉棠不由聽得好笑。
他這哪裡是夢到師父,分明是端出師父唬她來了。
仔細一想,她卻實在很難笑得出來。緊接著,酸澀,愧疚一並湧上心頭,五味雜陳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30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