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棠心頭一笑,嶽丈,你也配?
老妖怪又講,“倒是還挺俊。”
她心裡得意,那是。
接著聽見他說,“難不成臉蛋好看,彆的就都不管了?”
這世上不夠強的,便隻能孤獨終老了嗎?
那你與仇歡又算什麼,意外?
沉默良久,尹寶山忽然又嘖嘖兩聲,“武功這麼差,也敢自傷一勾吻。”
長孫茂氣促不已,勉強問道,“你怎……知不是旁人下毒。”
“你看啊,”尹寶山講得頗為悠閒,“擅用一勾吻者,若要殺人,往往會三擊往氣戶、神封與期門而去,這樣,中毒者必死無疑,一旦運用內力,一勾吻隻會直衝心門而去;但若要使一勾吻激蕩內力,最好三毒去往神闕、梁門、太乙,這樣,毒性片刻齊聚氣海,又立刻被原有內力吞並。”
長孫茂道,“我將三毒直去氣海,也沒什麼差錯。何況錯了又會如何?”
“既已服下解藥,倒不會如何。隻是……”尹寶山沉思片刻,“毒性直入了氣海,倒是錯有錯著。一來,會讓你起初內力更強勁;二來,內力來得也更快。隻是,這一勾吻也是毒啊。毒了氣海,這就不好辦了。”
葉玉棠心道,氣海不過是任脈上一穴道罷了,大不了武功儘失。何況他從來不曾有過,又有何妨。用得著這麼賣關子?
便聽得尹寶山又講了句,“氣海,男子生氣之海也。培補元氣,益腎固精,補益回陽。”
說罷,俯身往長孫茂臍下一碰。
長孫茂悶哼一聲,弓起身來。
尹寶山歎道道,“不中用了。”
程霜筆見張自明表情千變萬化,不由詢問他:“發生了什麼?”
張自明不語。
李碧梧忽然開口:“休得胡說。一勾吻豈可與尋常毒藥一概而論?”
尹寶山問,“一勾吻又會如何?”
李碧梧道,“一勾吻通達十二經八脈,故往往五感六識擇一麻痹。毒性直去氣海,也無妨,頂多知覺不靈,抑或身體失靈。”
尹寶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葉玉棠心想,你還好什麼?
他又講,“否則這人間一大快樂事,便嘗不到了。”
葉玉棠:“?”
黃芪憂心急,遠遠問道,“師父如何?”
李碧梧也追問,“小檀怎麼了?”
尹寶山沉吟片刻,答道,“還行。我想想如何儘快出去。”
山崖那頭又沉寂下來。
張自明見洞中人開起玩笑,一回頭,又見那白發老人臥倒鶴身捧壺喝茶,太陽底下懶洋洋大打哈欠,心知這行人危難已解。
故答程霜筆道,“已經沒事了。”說罷對他拱一拱手,轉頭欲走。
短短數日相處,程霜筆覺得與他難得的投緣。
覺察他意圖離去,忙問,“張兄,你去往何處?”
“尋藥去,”張自明望向遠處,“我亦不知將要去往哪裡。”
程霜筆又問,“你這樣霜行草宿,要到幾時?”
張自明看一眼方鶴,答道,“無色墮鬼道幾時能解,我便能停下來。”
程霜筆大驚,“應劫被千目燭陰所傷?”
“是。”
“你如何求得醫仙救他?”
張自明突然沉默了。
老者在背後懶懶答道:“他資質極佳,因緣際會,山中無方劍宗本答應收他作門下弟子。他為救友人,甘願放棄,故才有今日。”
“我與你同為中原五宗弟子,本有過數麵之緣,從前不曾相識,可我卻認得你。旁人都說,你畢生追尋三神山蹤跡,臨到頭卻錯失良機,渾身力氣去追尋一個未知……”程霜筆歎道,“你不覺得冤枉?”
張自明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仍回答道,“做人有苦樂喜悲,我不覺得冤枉。”
程霜筆一愣,忽然一歎。
張自明轉身縱出數丈。
程霜筆回過神來,遙遙問他,“我與張兄投緣,想請你吃酒,該去何處尋?”
遙遙又聽見他答:“想喝酒時,我來找你。”霎時便不見了人影。
程霜筆輕聲一歎,望向方鶴。
方鶴闔眼小憩,呼嚕聲剛起,忽覺得一道目光灼灼照自己麵心刺來,嚇得一激靈,道,“後生,你瞪我做甚?”
程霜筆道,“我原以為,醫中聖手,手到病除,無疾不能治。”
方鶴抬起頭來,指指鼻子,“你這後生,是在罵我庸醫?”
程霜筆講了句,“不敢。”
方鶴嘁了一聲,“這世上,但凡不是不治奇症、又病入膏肓的,也不至於送來我這治。既然不治,幾時能治,也不是我能說了算。我所做,無非令瀕死之人僅剩半口氣續存下去,直至能治那一日。應劫送來時,奄奄一息,武功心智儘去,不過隻有一口氣在,比她這身生蛇蠱好不了多少。”
程霜筆蹲身看她,喃喃道,“生蛇無解。難不成往後一生,長孫茂要因此東奔西走,不知幾時休止?”
老頭哼了一聲,撫摸仙獸尾羽,委委屈屈道,“小老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可救人不能缺藥材,大仙人墓仙藥雖多,也無法包羅萬象。三神山人丁單薄,小老出山不易,若欲救人者不以藥易醫,難不成要老夫指雁為羹?”
程霜筆聽了半晌,笑了,心道,我可說不過這老頭。
索性不再說話,從旁蹲下,等人從山中出來。
·
服下解藥後,長孫茂隻覺得體內有數道勁氣來回流竄,渾身忽冷忽熱,說不出的難受。但凡一動,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勉強睜眼,漆黑洞穴之中,隻能堪堪望見白衣人麵貌,彆的一概看不清楚。
但見此人走遠幾步,在武侯車附近躬身打量藥夫人,清冷月光在地上拉出一個頎長的背影。
過不移時,白衣人又折返回來,垂頭看了看他。
眉目清冷,眼眸微狹而長。
本以為是一雙丹鳳眼,垂眼時,外眼角自眼中處垂下一褶,連帶露出原本被眼瞼裹挾的深長睫毛,看人時,有種說不出的氣勢。
和棠兒一模一樣一雙眼睛。
長孫茂心下了然,這恐怕的確是尹寶山。
尹寶山道,“好女婿,以這情況,一路帶她到此地,實在為難你了。”
聽語氣,也不知是嫌棄多一些,還是讚許多一些。
若換做一年之前,長孫茂恐怕已笑嘻嘻,與他一口一個“好丈人”地攀親掛故了。可事到如今,他怎麼也笑不起來,“好丈人”三字,更難出口。
略作沉思,長孫茂問,“前輩,你先前說藥夫人數日前已……為何又答藥童,她很好?”
尹寶山答道,“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
李碧梧忽然醒轉過來,輕聲細語問,“小檀,你如何不好?”
尹寶山聞聲,答道,“她很好。”
李碧梧道,“你方才如何又說她不好?”
長孫茂欲答,尹寶山作了個“噓”地動作。
李碧梧又道,“若她好,為何卻不理我?”
麻煩上身。尹寶山垂頭看他,想想說道,“當務之急,先得從山中出去。”
說罷,他鬆了口氣。
長孫茂幾乎能聽見這歎息裡有個聲音在說:幸好老子有事在身。
沉吟片刻,李碧梧道,“你會隱霧飛花,自能自如出入此山中。而我受風雪霜凍,小檀腿腳不便,要出山去,必要移山搬石,一時片刻,談何容易?”
尹寶山道,“還有好女婿,待他緩過藥勁,可同我一起移走落石,救你二人出去。”
“起初一勾吻毒性集聚,處於一種雁行有序之態時,便指引他行動如內功高手,能耳聽八方,也能隔山打牛;而此時毒性蔓延開,八脈之中氣勁橫衝直撞,倘若他體內本就有一股強勁內力,便能壓製、主宰這八股氣勁,並據為己有,化毒便極快了,譬如練氣至中後期的我。可他體內本就沒有半分內力。所以服下解藥後,隻得靜靜等待八股氣勁此起彼落,不得消停。此間他都無法動彈,直至較輕幾股內力消逝,其中一股成為他自己的的內力,至此……非得數日有餘。”李碧梧緩了緩,柔聲說下去,“可若要趕回三神山,定是來不及了。”
尹寶山答道,“原來如此,謝香雪夫人解惑。”
李碧梧忽地怔住。
自她出師,“毒夫人”大名遠播。
眾人對她既敬且畏,數十年間無人敢與她一戰。
她不怎麼喜歡這個諢名,聽起來就像個冷麵冷心又討人嫌沒人要的臭婆娘。可憐她最富盛名時,仍是二八韶華。
因一勾吻毒布全身,令她膚白似雪,散發異香。故有不怕死的,暗地裡稱她“香雪夫人”。隻卻又礙於凶名,不敢如此稱呼。
互訴心曲那一天,李碧梧第一次聽見有人喚自己“香雪”,也如今日這般,忽然愣住,不知該如何接話。
伴著冰封消融之聲,李碧梧話音漸柔,“琴師……真客氣。”
仙山眾人在世外相遇,絕口不提彼此姓名,而以謀事相稱。那年師伯稱呼寶哥,便叫他作‘琴師’。她偷偷聽見,暗地裡也這麼叫他。
這親昵稱呼,尹寶山聽來卻無半分悸動。
他低頭看向長孫茂,稍作一想,忽然說道,“你既得了她們這一宗內力,也算我半個弟子。又是我好女婿,傳你些微毫內力,倒也無傷大雅。”
李碧梧驚道:“不可……”
不及她講完,尹寶山已半倚在他近前的大石上,膝上弦光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