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茂一舉在太乙鎮鬨得沸沸揚揚,又因此時此地適逢其會,不出幾日,滿江湖幾近無人不曉,長孫茂醉酒挾持,將餘真人嚇得課語訛言。
更多的是不信。當年那個需得七分提攜、三分投機,勉強摘個人人皆不服氣的頭魁的長孫茂,不過短短兩年,如何挾持得了餘真人?
便有人說,哪裡是長孫茂挾持,分明是餘真人紫薇鬥顯靈,借著事由道出天機罷了。
大小賭坊向來將餘真人之言奉為真傳。不多時,各家賭坊皆將“武曲再世”掛上托底花牌,籌碼越押越大,不過半年時間,賭坊門口沒有這四字金字玉牌,皆是要遭同行取笑的。
至於武曲怎麼再世,更是越傳越離譜。以原身再世,抑或托身旁人再世,各家茶肆眾說不一,卻也都有人信。畢竟,不少人親眼見她身中生蛇蠱與致命傷從胡人巷走出,卻至今不曾有人見過她屍首。各路說書人隻需稍動腦筋,將種種說不通的都合理化,便都顯得自家說法比彆家更有鼻子有眼。
餘真人一言抵萬金,餘真人本人卻嚇得病了好幾日,落下個一提長孫茂便不痛快,一步痛快便秘結不通的毛病。
而這鬨劇最大的始作俑者,自打那年終南論劍後,便鮮少有人再尋到他的蹤跡。約莫八個月後,他方才再度現身於日月山莊下的密道之中,取達蘭台首級於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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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長生”的名氣隨著傳言在坊間大盛,全因扇麵背後“得此物可以不死”七字。
有一日,一內坊說書人突發奇想,將“武曲再世”與長生一聯係,說,餘真人先前說武曲乃是孤克寡宿之星,去歲終南論劍上又說什麼白頭偕老,托的自然是長命百歲的壽數。
如此陡然變卦,其間必得了什麼機緣或吉物為武曲逆天改命。而這吉物,便是“得此物可以不死”的長生。
故這贈吉物之人,自然是武曲的良緣。
這說法兩相呼應,忽然從前講不通的,便全都講通了。
說書人一番言畢,當下得了滿堂喝彩。
往後茶肆自然門庭踏破,連帶長生也成了傳奇之物,被哄抬至天價。
有個江湖人,頗有些生意頭腦,趁眾人猶豫不決時,以兩千兩銀子市價買下長生,以武曲散人自居,惹不少人眼紅,雖武功稀疏平常,卻實在過足了一把“武曲”癮。江湖中人,有不少敬仰武曲的,也有眼饞神兵的,有高於市價數十倍向他購買,也有以珍奇寶物以求一易長生,他皆不答應。被人追捧久了,漸漸開始漫天要價,時而要一城郭易物,時而又要悛惡、迦葉之流絕世神功來換,引得眾人嫌惡,卻都拿他沒半點法子。
此人成日招搖過市,不免惹禍上身,被千目燭陰殘部擄去鄯城,連人帶長生獻給了千目燭陰死士頭目達蘭台。達蘭台見這武曲散人乃是個冒牌貨,便去人留物,四散消息。說他不要黃金萬兩,也不要絕世神功;來赤嶺神跡密道,跪在千目燭陰碑前磕頭,並將一句話大喊三遍,便將長生贈予誰手。
不少武林人紛紛趕往鄯城,卻幾乎被困死密道之中。眾人方才知曉中了達蘭台詭計——他要他們這群中原武林人,連帶著長生一同為千目燭陰殉葬。
正值危難之際,達蘭台於眾目睽睽之下身首分離,猖狂笑聲也戛然而止。
一個灰衣男子蹲身斬開達蘭台五指,拾起沾了汙血的長生,在衣角上擦拭乾淨,轉頭三兩下解開密道機關。借著不滅聖火,眾人方才看清此人乃是長孫茂。
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腳程極快,眾人跟得極為吃力。
一路輕車熟路出了密道,有三兩從前故人本欲上前與他寒暄幾句,此人卻眨眼便沒了蹤跡,眾人卻蒙他方才得救。
這三年之間,此人武學造詣逐日追風,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長孫茂。
此人行蹤不定,一旦現身,不少人皆毫不猶豫上前挑戰,都極快敗下陣來。
人們極少見他本尊,卻又三不五時聽說他又大敗了什麼棘手人物。直至從前名聲大盛的一眾高手皆在英雄榜上被這新秀遠遠甩開,那時,長孫茂三字在江湖上已舉足輕重。
一個人越是神秘,越是難得一見,人們越是對他津津樂道。
漸漸他一言一行皆引人注目,便有人奉承劍老虎,說一門雙劍登峰造極,門下英傑薈萃,哪怕是宗主外甥也不辱門庭。
江餘氓卻不受恭維,答說,他武功路數駁雜,卻亂中有序,多半得了高人指點,卻不是雪邦的功勞。
也有人說:他所用招式皆是些不三不四的功夫,莫不是如他師姐葉玉棠那般,急功近利,走了偏門。
江餘氓道,葉玉棠出招非僧非俗,乃是得了弘法大師真傳,兼之自己心領神會,算得上一門獨門絕技。隻因如今江湖中人習禪宗功夫不多,便白白蒙受你們這杆子人多年汙蔑。長孫茂出招不三不四,隻因和你們打,全然不需用什麼正經功夫。我見他所用招式持正不阿,絕非劍走偏門。常言道,迷時師度,悟時自度。數年之間能有如此造詣,長孫茂實在是十分難得。
江宗主這番畢,將席間眾人講得啞口無言。
又因他所言向來被奉為不易之論,這番話一傳十十傳百,逐漸簡明扼要,歸納成了“長孫茂難求”五個大字流傳開來。
而多年過去,武曲沒能再世,賭坊門口的玉牌漸次撤下,而各種佯裝武曲騙取天價酬金之人,或鋃鐺入獄,或逍遙法外,近些年也隨之式微。
浮世新人換舊人,少有人物可萬古長青。
武曲之名,也如優曇缽華,時一現耳。
如今這一代江湖小輩,津津樂道於長孫茂“難求”,以至於各門各派都要揪出個年輕英俊的晚輩來比擬此人的“難求”,並稱為“五小難求”。長孫茂一張光頭畫像在一眾小輩之間廣為流傳,一度引得各門弟子競相效仿,但卻少有人去探究當初那個四六不著的光頭小和尚如何成了今日這個冷麵人,也無人深究長孫茂究竟為何難求。從前王孫公子與一代豪俠的璧人佳話,也漸漸成了他一個人的故事。
數年之前,長孫茂在鄯城偶遇獨邏消,兩人把盞論故之時,不知達成什麼協議。不久,長孫茂說動劍老虎應允番邦俠士前來終南論劍,並獨邏消為四主判之一,還將當年“定情吉物”作為終南論劍頭籌嘉獎。至此,璧人之說更是銷聲匿跡。
有極少數人仍舊瞻仰武曲,但多半也是因景仰長孫茂而間接知曉此人英跡。每年終南論劍,不少人前去太乙鎮隻為遠遠一窺長孫茂真容,但這些人多半不知,清茗對談,一年一會,隻為祭奠那位被江湖遺忘多年的故人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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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少有人知道,她這位故人身在仙境之中躺了八年,托長孫茂的福,雖隻剩半口氣在,卻依舊還苟延殘喘著。
清醒的時候極少極少,八年如一日,當真日月如梭,忽然而已。
所知曉有關長孫茂的事,也多半經由尹寶山口述。
而尹寶山所知,也不過道聽途說罷了。
他能比江湖人知道的多那麼一點,便是長孫茂一直在劫複閣門下奔走。
經由重甄一心經營,劫複閣也已雲程發軔,早不是當年那個規模。
尹寶山自始至終雲遊世外,忽然有一天,重甄尋上門來,交給他一隻平平無奇的素麵銀盒,請他幫忙帶回三神山交給方鶴,餘下的事,劫複閣會料理好。
不久之後,尹寶山知道了那盒子裡裝的是一隻蠱。
他問重甄,為什麼不直接給長孫茂?
重甄沉默了很久,說,“多年前,有故人托我照顧一個小姑娘。我照料不周,令她險些喪命,因緣際會,被人用神仙骨所救。我察覺神仙骨受不少奸人覬覦,便以劫複閣之便,為她更改名姓身世,養在一位劍南道友人家中。劫複閣之外,世人若要查她名姓,多半隻能查的隻言片語。此事始終瞞著長孫茂,隻因我怕他心有執念,一著不慎而行差踏錯。此事我做的不妥,這七年我也竭我所能,借他便利,隻為彌補他。但數月之前,長孫茂卻察覺此事,尋到了劍南道,與我有了一番爭執。在那之後,他負氣離去,多年來獨身走動,蹤跡難尋,我始終沒有找到他。”
鬱家人總想要一個女兒,前些年好容易得來,卻又夭折了。雖不是血親,多年來卻待她極好。她身體承受不住神仙骨,大小傷病不斷,鬱家人自然不常領她出門。養在深閨,與外界並無交際往來,於是旁人隻知鬱氏有個弱不禁風的閨女,隻有閨名,連大名也不曾取一個,旁的外人更是一概不知。哪怕有人有意或無意打聽,劫複閣也已將她一概過往抹去,隻留下寥寥術語生平,自然不會往更深處想。
此事做的萬無一失,為保無虞,重甄隻每數月以會友為由去鬱常家中探望,以免惹旁人猜疑。
不過通常萍月並不大願意見他。
長孫茂多半也是偶然從閣中人口中聽說此事。
但兩人自小一處長大,長孫茂自然比旁人更了解他。雖知道他於鬱常有恩,但鬱常於他交際不深;他腿腳又不便利,何至於一年三番兩頭為這點交情過蜀道。稍加思索,便覺出此事於他性情不合。長孫茂又何等神思敏捷,立刻尋到劍南,問他,鬱家,有人是不是有神仙骨。
那時重甄不知道長孫茂心中隻有猜測,隻以為重甄對鬱家有恩,是送神仙骨救了鬱家人;對此事卻並不十分確定,出此一問,全是在訛他罷了。
奈何他心中有愧,立刻端出兄長身份壓他一頭:“長孫茂,你不要做傻事。”
重甄至今都記得自己如何被掀飛出去。
那時不輕一拳,揍得他眼前一黑,過了許久方才恢複知覺。同時,一股腥甜從肺腑翻湧而上,頃刻間聽見刺耳轟鳴。
他一動也不能動,因為立刻,一支碧玉佛陀擦著他的脖子釘進青石板裡。
長孫茂手中兵刃仍隻是一隻短棍。如今他要殺他何須談梟出鞘?不過捏死一隻螻蟻罷了。
他傾身而前,一棍子抵在重甄脖頸上,臉上青筋畢現,仿佛此刻遭罪的不是他而是長孫茂自己。
重甄等了許久,才聽見長孫茂開口。
“我這麼信任你……可為什麼?”他幾難置信,思緒也有些混亂,“這八年,我像條狗一樣——”
重甄被抵住咽喉,難受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