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個時辰不到,那一行黑衣人中一個粉麵朱唇、舉止風流的上來敲門,說,“鬱姑娘叫你隨我們去洞庭。”
見謝璡渾身緊繃,不由又補了句,“你也彆怕在洞庭被江莊主怪罪。一路跟去,路上少說少問,等到事成了,自會有法子解金蠶蠱。”
謝璡喉中吞咽,沒答。垂頭見到鬱姑娘在下頭揚臉衝他一笑,謝璡方才鬆口氣,衝門外人點一點頭。
鬱姑娘渾身是迷,身上有種與她外貌身家極不相稱的氣質。終南論劍半道作彆,說什麼回家成親,卻又在思州驟然出現,同這行人混在一處。但很不可思議的是,說起鬱姑娘,又莫名讓人覺得心安。
也許是她救過兩人一回?謝璡說不上來。
鬱姑娘一點頭,他自然閉嘴,帶著江彤乖乖跟了上去。
兩黑衣人背起江彤與那太乙鎮上見過的黑瘦蠱師,一掠便不見了影。謝璡臉皮薄,不肯失了習武之人的氣節,覺得給人背著不成體統,哪怕吃力也跟隨。每每落下一截,鬱姑娘便不動聲色出現從後頭捎帶他掠出一程,待追上了,便又鬆開手。
藍色衣服與深黑影子交錯起落,消失在晚霞下的遠處屋脊上。
第一次遇見鬱姑娘時,她說“你這輕功不大行”,那時他還不大服氣。
謝璡想到這,臉上有點燙。知恥後勇,急追上去,往後竟也沒落下太遠。
抵達南嶽坡時,天已徹底暗下來。上君山的渡船一來,兩黑袍客攜著馬氓一縱,便匿於在水底,半點水花聲響都不曾聽見。船夫撐船緩緩破開夜霧,衝眾人憨厚一笑,招呼著上船來。謝璡背起江彤,跟在鬱姑娘後頭踩上甲板,踩得船身激蕩,不由心頭又是一臊。往船艙中去時,不住留意鬱姑娘步伐,果真輕盈無聲。
向來聽說君山島上臥虎藏龍,雖農人遍居,卻也多半會習武,故此程宗主也常以“武農”自居,這船夫,多半武功也不差。
又回頭打量船夫:腳步穩健,身形隨船而蕩;雖有慣常呆在船上這一層緣由,但到底輕功也不差。
但他不曾察覺水下有人遁水跟隨,所以那兩黑衣人輕功定是好過船夫。
想到這,謝璡又歎:水上水下隻他武功最差,鬱姑娘說的果真不錯。
行至湖心,鬱姑娘忽然問道:“洪大,怎麼不帶你孫女一道出船?”
洪大忽地笑起來:“我孫女?年前嫁人了。”
鬱姑娘顯是一愣,不由嘀咕一聲,“嫁人?她才多大年紀……”
洪大嗬嗬笑道,“比這位姑娘大上兩三歲。生在我們窮人家,當家早,嫁人也是當早一些。你幾時搭過我的船?”
鬱姑娘哦了聲,“小時候上過君山島,見過她幾回。”
“那多半同她玩過幾回,”一席話勾起洪大無限悵惘,“她爹娘沒得早,一歲上就跟我出船。性子比旁人木訥些,不愛說話,常抱著當家贈的木人坐在這角落裡……就這裡,看著外頭一言不發。幸而坐我船的多是些豪爽人,和她年紀一般大的姑娘一上船來便同她玩鬨,年紀大一些的,還愛抱她上島去。漸漸丫頭性子便熱起來,也常愛說笑了……說起來,也多虧了這行江湖人。”
鬱姑娘又問,“嫁了誰?”
洪大道,“一戶巴陵漁商,不求大富大貴,有四海刀宗庇護,平平安安,不挨餓罷了。”
鬱姑娘微微笑起來,“是不錯,頓頓有魚吃。”
洪大放聲大笑起來,“那也不能頓頓吃。”
忽然一抹青螺現於水中央,鬱姑娘透過窗往湖心島望去,眸中流露出些微眷戀。旋即走到船頭,同洪大並立在一處,悠悠一歎。
洪大問道,“許久沒回來了罷?”
鬱姑娘點點頭,嗯一聲。
洪大嗬嗬笑了,“我一瞧你這神情就知道。”
……
謝璡望著鬱姑娘背影,心道,鬱姑娘小時候習過四海刀法?
忽地,腦中浮現一句,“武曲七歲至洞庭,兩年不到,四海刀法已習得爐火純青;往後數年,又輾轉太乙終南、日月山,拜在弘法大師座下,居於琉璃寺……漸漸除卻雪邦雙劍,中原五宗諸多功夫,皆已無人能敵武曲。”
想到這,謝璡看看船外翠綠君山,又看看船頭立著的人,心裡忽然生出一個極離奇、連自己也幾難相信的念頭。又因心頭實在激動不已,急於求證之下,騰地站起來,向船頭幾步疾走。
船身猛地一震,謝璡渾身一傾,幾步趔趄;幸得洪大及時抽杆打橫一攔,方才沒讓他一頭栽進水裡。
沒留神間,船已靠岸。
洪大哈哈笑道,“你且慢些,碼頭也不會跑。”
謝璡實在汗顏不已,拱手抱一抱拳,“多謝前輩。”
鬱姑娘已去艙裡將江彤扶上碼頭。
謝璡作彆船夫,慌忙跳下船去。
正要開口問話,鬱姑娘噓地一聲。
謝璡噤聲。
及至目送著洪大收船走遠,鬱姑娘方才回過頭問,“你剛想說什麼?”
江彤剛退了燒,渾身發虛,站不舒服,脾氣上來,嘟嘟囔囔嚷嚷了幾句。
謝璡從她手頭接過江彤,背到背上。江彤醒來,他一時問不出口,便隻答了句,“沒什麼。”
不多時,崗哨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謝璡從懷間掏出腰牌遞出去。
崗哨查看一番,問,“雪邦的?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謝璡道,“路上耽擱了一陣。”
崗哨又看向他身後的鬱姑娘,“這位……”
謝璡摸摸鼻子,“是驚鴻劍的弟子。”
崗哨道,“驚鴻劍與終南弟子在萬竹園,這邊走。”
與崗哨說話之間,隻聽見一陣風響,什麼東西從水麵騰起,擦過夜色裡黑綠的樹梢鑽進林子裡。
這個季節水鳥並不多見,卻倒也不是沒有。哪怕不是,今夜上島,多半也是衝著一個人去的。但杏林已被群雄包圍,饒是再厲害也逃不出島去。但凡上了島,便輪不到他這小小崗哨操心。故此,幾名崗哨都沒多想,四散巡邏去,留一人領著三個小輩往同心湖上去。
此時已值初冬,島上綠樹映水,滿目碧翠。不像雪邦,一入秋便雪滿山頭,常年一色的白。南方真不錯。若那倆黑衣人去往雪邦,輕功再好,白天夜裡都無處遁形。不知他們此刻到哪兒了,將要如何行事……這行人正邪未明,謝璡卻莫名為他們操起心來。他中規中矩長大慣了,從未做過離經叛道之事,但隻要和鬱姑娘扯上關係,總覺得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
一路想著,已跟著崗哨穿過一座三拱橋,不知不覺走入一處斑竹林。
竹園中宿有女客,崗哨不便入內,給兩人指了地方,隻守在竹林外沒進去。三人一前一後,依著崗哨所指,順著綠竹掩映間一道紅曲回廊往林間走去。
林中無人,崗哨又在林外同旁人說著話,竹葉沙沙掩蓋人聲,謝璡覺得是個說話的地方。思忖再三,清了清嗓子,問鬱姑娘,“剛剛碼頭上,我想問,鬱姑娘聽說過武曲沒有?”
他本想循序漸進,待鬱姑娘答了後,再問一句——那武曲再世呢?
誰曾想,鬱姑娘直截了當的答了句,“沒有。”
謝璡噎了半晌。尷尬笑笑,兀自說道,“隻是覺得,鬱姑娘與武曲,似乎倒有些相像之處,總不免叫人想起坊間‘武曲再世’的無稽之談。”
謝璡講完,始終沒聽見身後人答話。以為果真被自己說中,鬱姑娘方才沒有答話;謝璡也不敢追問,一路悶頭往前走。
不多時,竟緊張得滿頭大汗。心想,橫豎也是一死,硬著頭皮問道,“鬱姑娘,是否就是——”
一回頭,背後早已沒了人影。
想必當時他覺得周遭僻靜是個說話之地,鬱姑娘也覺得是個遁逃之地,答完那句“沒有”便已溜之大吉。
謝璡腳步一頓,搖搖頭,暗歎自己榆木腦袋。
可此時再要追,以自己這身輕功,是決計追不上了。索性先將江彤交到武婢手頭,自己再去杏子林不晚。正想著,忽然聽見不遠處糾纏著兩人,似是起了爭執。再走近一些,便聽見一個少女蠻不講理一聲:“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去你們莊主那裡告你擅闖女客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