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正中,一塊石板陡然掀落在地。稍過片刻,空隙之處,一道暗影一躍坐起,朝兩人走過來。
一襲紅衣,馬尾高挑。大抵因為渾身濕重,所以步履略顯怪異。
室內兩抹紅影如初一轍,尋戒忽然無言。
裴沁低頭從那人腳上黑靴往上看,視野停在那張臉上,茫然罵道,“……你他嗎誰啊?”
紅衣人拖著一行水跡子走到她跟前,頓住腳,垂頭打量她片刻,麵無表情的回罵了句,“老子是你大爺。”
水滴順著她頭發滴滴落到裴沁臉上。
裴沁提氣衝開半身穴道,伸腳去踹。
那人伸手一撈,將她腳腕輕輕鬆鬆拎在手頭。
自此廢了一手一腳,裴沁掙紮了幾下,自覺如同隻將要旱死在岸上的魚,氣得語無倫次,“我大爺?我大爺早八百年死了!滾你大爺的!”
紅衣人嗤地一笑,“挺生龍活虎嘛。”
外頭又有動靜,似是仇靜再催促她速速現身,否則就有要動手的意思了。
紅藝人也懶得再與她攀扯這些有的沒的,回頭囑咐了一句,“尋戒師傅,煩您將她看好了。”
尋戒緩緩點頭。
裴沁懵了,“不是,她究竟是誰啊你就點頭?”
尋戒搖頭。
“裝神弄鬼,什麼東西?”
裴沁右手一抽,彎刀旋飛出去,狠狠將那人褲管釘在地上;複又擲出右手刀欲將她截在門口,誰料刀風乍止,紅衣人已兜手接住;又拔起左手刀,交錯著在手頭瞧了瞧。
裴沁身上仍有數處穴道未解,手腳被縛,此刻又兵刃儘失。想自己哪怕從前病弱之時,也有師父師姐庇護,從不曾如此狼狽。而今被人折辱,連人名姓麵目都看不清。本就精神不濟,至此終於崩潰,以唯一能活動那隻手抓起一把石子儘數往她身上擲去,帶著哭腔罵道,“都他嗎誰啊,見我今日必死在此處,都來欺負我是不是?”
紅衣人左右閃避,忽然哎了一聲,“傻丫頭,彆哭啊……彆哭。”
裴沁下意識張嘴要罵,臟話未出口,卻愣住,“你……你叫我什麼?”
紅衣人歎了口氣,半蹲坐下,略作一想,說,“你被人利用了,現在出去無異於送死,能殺誰呢?”
她一放鬆下來,不自覺縮起胳膊腿,像個疲累懶散的老道士,與裴沁素來風儀玉立的奇美麵貌格外不搭,看上著實有些怪異。
紅衣人接著又說,“何況外頭那百來號人物,你能敵幾個?”
“我……”裴沁放空了一瞬,而後咬牙說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凡張自賢多苟活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寧。”
“之後呢?”
“入這君山島,我恐怕也無法輕易活著出去。”
“你若死了,不怕有人傷心?”
“誰?”裴沁想了許久,想起諸多良師密友皆因自己而遭遇毒手,普天之下竟再尋不到第二個人可讓她依托。一時間隻覺得這條薄命有如飄萍,倏地笑了,“還有誰?我死了,那苗賊也跟著死心了,便也會還這江湖安寧……”
“不會。你若死了,他必不罷休。”紅衣人將她打斷。頓了頓,又溫言說道,“還有許多人需要你。想想鳳穀,你的得意弟子,還有彆的人。張自賢死了便死了,你若……你不怕他們傷心?”
裴沁不明白,“彆的人?”
紅衣人點頭,“彆的人。”
裴沁笑了,搖頭,顯然不信服。
“你想做什麼,我替你完成,也是一樣的。你若覺得不解氣,便在這亭中老實聽著。過會兒,自會有人將你救走。”
裴沁打量她,“你又如何……”
紅衣人將雙刀推到她跟前,支起身子,“你放心。”
裴沁沉思片刻,忽然問,“你不帶刀?”
紅衣人擺擺手。
裴沁低頭看地上整齊疊放的雙刀,刀上血槽又見些微鏽跡,刃也開了點子豁口忘了修補,覺得似乎是被嫌棄了。
又覺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
以刀為兵者本就該不拘小節,所以兵刃保養之法她一概不懂。
又或者,是為人不拘小節,卻極珍視兵刃的師姐常常替她做了這件事,所以她才不必懂得。
裴沁心中一震,抬眼望見紅衣人意圖走窗而出,雙手抱臂,步履鬆懈懶散,忽然出口喝道,“立如馬坐如山,晃腦搖膝,你屬猴的嗎?”
紅衣人嘖了一聲,“多事。”
一縱而出,落地時,身姿卻不由自主挺拔起來,隨口接了一句,“老娘說今日殺你絕不留你明日過早,用不著提醒。”
張自賢嚇得當即噤了聲。
仇靜不由斥責,“他是前輩,你如何口口聲聲要殺他?”
紅衣人笑了,“前輩,他也配?”
仇靜麵子架不住,一時氣短,“你……”
過半晌,張自賢大抵又覺得當眾做縮頭烏龜不好看,便又補了一句,“貧道固然算不得德厚流光。可你,與和尚有染,被人捉個正著。當著一眾小輩的麵,你又當得起什麼前輩?”
紅衣人笑道,“你哪隻眼睛瞧見我與和尚有染?就因他與我一並上島?”
張自賢道,“孤男寡女,夜入涼亭,本就不成體統。何況弘法乃是佛門中人,若無瓜葛,何必昧著良心,回護一名德行有虧的妖女?”
紅衣人忍俊不禁道,“長孫茂不也在此,處處回護於我。你怎麼不說他也與我有染?”
張自賢一時啞口無言。
裴沁躺在地上,說是百感交集也不為過。
當今世上還有她這種人嗎?
沒有這種人了吧!
也就隻有她了。
由著她鬨吧……
裴沁無比嫌棄的想,臉上卻不由自主掛起笑來。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段,但是放下一章比較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