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靜又追問一句,“你父親之失,罪不及你。但就此一件事,你須得回答——將郭公蠱的匣子給你師父,是你父親教唆,還是你自己的主意。”
紅影垂下頭,從八角亭看過去,看不見她神情,隻能看到一個垂頭喪氣的背影。
她久不答仇靜,不知究竟作何感想。
沉默之中,裴沁有些心急。
裴沁幾乎能感覺到師姐抱臂立在自己麵前,聲音輕柔卻不乏威儀:裴沁,是這樣嗎?
她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湖麵響起的仍舊是仇靜的聲音:“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郭公蠱,知不知道你父親是大葉杜鵑。”
裴沁啞聲答道:不是的。
師姐你信我。
無聲講了數句,連她自己都有些沒底氣。
臉埋下臉去,額頭擱在窗沿,漸漸已有些絕望。
水棧上響起了一串笑。
紅衣人像是聽見什麼極好玩的笑話,再開口嗓音都笑劈了,“仇山長……你也真是不了解仇歡。”
仇靜眉頭微蹙,“什麼?”
又聽見她接著說,“師父喜歡女兒像自己,可偏生師姐越長越想尹寶山那鬼德性;師姐呢,喜歡習武,誰能教她武功她跟誰。這兩人彼此看不順眼久了,師父自然隻能將她送走。師父說我與她最像,仇山長這番話你也一定從她口中聽說過。”
仇靜陷入沉思。
有說過嗎?興許是有的,但這並不要緊。
仇靜仍是那句話,“你隻需答我,知不知道匣子裡有郭公蠱,記不記得你父親是大葉杜鵑。”
紅衣人問,“仇山長,你可記得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
仇靜微有錯愕,接著答道,“入山前與張師兄沿街行乞,後得了衝微真人搭救,至拜入終南前,似乎並無名姓……”
紅衣人道,“這些,也是經由周圍師兄弟們提起,所以仇山長才會如此如秘聞錄上一般記憶,其實,仇山長本人並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不是嗎。”
仇靜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紅衣人笑了,“那時我才五歲,跟一般小孩子比更顯羸弱,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了,怎麼記得不相乾的人?”
話音一落,裴沁呆了好半晌。背靠牆轉過身,眼淚無聲地淌下,一時又笑地不能自已。
她覺得自己現在一定像個瘋子。
背後鑒心湖上發生了什麼,她已無心去看,也不用再管。
師姐說能做到,那便一定能做到。
葉玉棠鬆了口氣。
剛才仇靜那番話問得何其凶險。哪怕不曾問出裴沁與巴德雄這些年來是否有過聯絡,但此事涉及仇歡,涉及葉玉棠她自己。
倘或此刻立在這的事裴沁,被這麼一激,又講出那天一心嶺外勒馬時說出那番氣話,難保不逼得長孫茂與裴沁反目。
葉玉棠轉頭看了眼長孫茂。
果然,這小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裡寫著對剛才那番話的不信服。
幸好她來了,幸好立在這兒的不是裴沁。
她也盯了回去,以眼神警告:彆給老娘亂來。
片刻之後,長孫茂終於服軟,移開視線。
不多時湖麵響起一陣低語。
眾人交頭接耳,彼此詢問是否記得五歲那年的事。
隨後大多都搖搖頭,全無印象。
江彤講:“我娘說,我學步晚,三歲才抓鬮,抓了本美人畫冊。”
裴雪嬌一時無言,“姑奶奶,問的是你記不記得,不是你娘記不記得。”
江彤哦了一聲,“那就不記得了。”
又問裴雪嬌,“你呢,你抓鬮抓了什麼?”
裴雪嬌冷冷答道,“我沒抓過鬮。”
江彤說,“為什麼不抓?你家不賀家宴?”
過半晌,裴雪嬌才說,“我家就我和我爹兩人,抓鬮給誰看?”
江彤哦了一聲,“那你記得五歲的事麼?”
裴雪嬌默了一陣,“五歲記不得,六七歲卻記得。”
江彤道,“那也很厲害了。”
裴雪嬌冷哼了一聲,“那種事,可不太容易忘掉。”
江彤卻不深問,轉過頭,“之文哥哥呢?”
謝璡答道,“不記得了。”
江彤抱住謝璡脖子,毛茸茸腦袋貼了上去,細聲細氣地安慰:“沒關係,大家都不記得。”
謝璡整個一僵,皺了皺眉頭,偏一偏頭,離她腦袋遠了些許。
五歲的事……當然記得,想忘也忘不掉。
甚至再往前,他都能零星記起來些許場景。
幽暗的密室,狹小的窗下一張竹床,上頭橫陳交疊著兩具裸|露的身體。
他背過身,用碎布塞住耳朵,捧著一本武典,隻求《坐忘無我》真能將他救入忘我境界。
竹床的嘎吱與急|促的吟|哦是他綿延十七載的噩夢。
作者有話要說: 山長:山居講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