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神山有情(2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9540 字 6個月前

相視不過片刻,葉玉棠也幾乎跟著千目燭陰淌了一身冷汗。

心頭對那時的自己說:你不做善人,定會是個大惡人。

一瞬神思遊移,千目燭陰眼神驟然陰沉下去,不知因什麼有了底氣,源源不斷的話音也帶上脅迫的意味:“想學娑羅芳夢?想都彆想。”

話音一落,遠處腳步響起,一瞬近到殿外。

殿門洞開,視線瞬間從榻上挪移過去。

施綺香來了。所以記憶又從千目燭陰的錯亂知覺回到了施綺香的本我意識。

整個大殿之內,目之所及,唯有支坐在床頭,渾身大汗淋漓的,瘋狂摳弄喉頭的少年聖使。

梁上客已然不見蹤跡。

等千目燭陰終於覺察到自己喉嚨並未被人剜去,一個翻身,從榻上滾到地上乾嘔不止。

施綺香疾步上前,欲將他扶起。

千目燭陰拂袖將她推開。

施綺香侍立一旁,靜默不語。

他垂頭大口喘息,忽然想起什麼,問,“人呢?”

施綺香舉目四望,答道,“跑了。”

少年聖使俊臉煞白,“緊鎖城門,彆讓她跑了。還有……”

施綺香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千目燭陰|道,“遣人看緊題經壁。”

施綺香點頭稱是,轉身欲吩咐。

千目燭陰忽然抬眸,叫住她,“你彆去。”

施綺香問,“什麼?”

千目燭陰|道,“你陪著我。”

葉玉棠想起,她就是在這時,悄悄從屋簷下隱出殿外,隨看守題經壁的摩尼教刀客潛入藏經的洞穴,尋到那麵題有娑羅芳夢秘籍的壁畫。

鄯城搜了她三天三夜,她便伏趴在題經壁的穹頂,看了三天三夜的壁畫,卻始終看不出個究竟。

就在千目燭陰以為她早已離開鄯城,而眾多信徒皆以為尊貴的聖使隻是出現幻覺時,葉玉棠又出現了。

夜幕漸垂,施綺香守在殿外,聽著裡頭交錯男子喘息、嗟歎,兀自抱著細瘦的胳膊,垂頭望著屋簷下,水潭裡映照的支離破碎的月。

殿中,麵首係上衣衫,點上香燭,散去屋中氣味,推開門扉悄然離去。

千目燭陰赤身斜坐榻上,像是在放空,又似仍在回味,忽然覺察背後一陣風息,回頭,咽喉複又被二指扼住,匕首斜抵在他赤露的左乳下。他知道,在中原,這處為乳中穴,是一處致命要害。

他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聽見背後人說,“你方才,在做什麼?”

這話不難懂。

千目燭陰卻不解其意。

又聽見她問,“和壁畫上一模一樣。”

千目燭陰了然,咬著牙,問,“題經壁。你去了?”

少女道,“娑羅芳夢第二層,需得抱在一塊兒雙修,才能傳授?”

千目燭陰以粟特語答道,“所以我說你學不會。”

少女雖聽不懂,卻能意會那個略顯居高臨下的口吻。心中多少有所領悟,輕輕一笑,放手離去。

危機漸去,千目燭陰撫摸滲血的左乳,這不經意一刀刺破皮肉,似乎在報償那日他的炎針削發、刺耳之仇。一時驚怒交加,大聲以粟特語呼喚。

施綺香推門而入,奔至床前,將他從地上扶起。

·

那日葉玉棠離去之後,又返回題經壁。

那時的她大抵覺得,這邪魔外道的功夫,也懶怠去學。常聽韋閣主說講,西域有邪使總愛四處暴力傳教,娑羅芳夢這功法更是害人不淺。如今一看,又是雙修功法。便覺者,這巢穴有如蟻穴,這群信徒成日集聚在穴窩裡,功法一傳十十傳百,豈不遺禍?

但若一把火燒了鄯城,難免傷及被迫入教的無辜之人。倒不如一把火燒了這題經壁,卻倒省事。

題經壁燒毀,城中亂了數日。數日裡,葉玉棠在鄯城橫梁上遊竄以躲避搜查,尋著時機,跟隨修葺工匠離開鄯城,又自碎葉川回到日月山。回去之後,受罰閉關了三月有餘,耽擱了一年,直至第二年初春,方才在堅龍壁上拓了貼金的小字,從日月山出師,返回中原。

·

往後的日子,施綺香的記憶因沉痛而顯得略混亂。

數十個瑣碎的片段裡,皆是她以孱弱臂膀抱著□□的膝蓋,孤弱地坐在千目燭陰榻上。

而對麵,是身披白衫,同樣沉默而沉痛的千目燭陰。兩人相對隱忍無言,又無言熄燈,各據床榻一角睡去。

有幾回,她鼓起勇氣,跪坐在尊貴的聖使榻前,勸說他,“摩尼教向來畏懼日月山莊,縱使一日月山的黃毛丫頭,也能在鄯城來去自如。自她離去,必會將秘境所在告知韋能那老頭。雖然鄯城密道,有流水催動,外人若無意入了密道,也隻會被長久困在其間。但若驚動中原武林前來鄯城搜查,必會引得教主勃然大怒……若聖使能在數日之內習得得娑羅芳夢第二層境界,便再不懼跬步不離。

殿中燭火暗去,燭火複又亮起。

千目燭陰赤身從榻上跌落,伏在地上嘔吐不止。

施綺香躺在榻上,原本瑩白無暇的身軀上,漸漸顯露突兀的紅痕。她像是覺得羞恥非常,以染有摩尼神祗的毛毯將身軀覆住,沉默地遙望了著地上尊貴的聖使許久。

嘔吐漸漸平息,喑啞、細弱的女聲響起,問了句,“這麼惡心麼?”

·

如今的施綺香,話音平靜,如同始終冷眼旁觀當初的一切,“除非天資超凡絕倫之輩,娑羅芳夢隻能體授,或者以郭公蠱傳授。郭公蠱珍罕非常,所以曆來聖女與聖使之間,多半是體授——也就是,交合。講得體麵一些,便如你們中原人所說的,‘雙修功法’。千目燭陰是個斷袖,所以哪怕後來我為聖教去了中原,也依舊是完璧之身。”

葉玉棠有些詫異,“所以,他的娑羅芳夢,是經由郭公蠱授的?”

施綺香道,“是。他天資不弱,在十二位聖使之中也算得上乘。本可以自學娑羅芳夢,未及結發之年,有個中原人卻在他心裡留下至深夢魘。在那之後,聖教給我種下郭公蠱,他籍此領悟了娑羅芳夢第二層境界,仍潛修不輟,不出幾年,炎針使得登峰造極已無人能及。但他心頭噩夢難除,故遣我前去中原,想叫我摸清底細,看看中原五宗之中,可有武功能掣肘娑羅芳夢。可有武林中人,不懼娑羅芳夢。”

葉玉棠稍作一想,便說,“你到中原之後,設法入了劫複閣?”

施綺香道,“是。但劫複閣人心思縝密,不親信來曆不明之輩。故我先借由胡人賤籍,賣身至鼎食之家,做過家妓、歌妓、飲妓,各種妓子。兩年之後,得了機會,有個屠夫相中我,將我買了回去,脫了賤籍。後來,又做了商人婦,給老鰥夫續弦……輾轉克死三任丈夫,年紀輕輕守了活寡,終於在劫複閣落得個還算清白的背景,手裡也攢了些許錢財,方才設法接了兩個摩尼教親信入平康坊。”

葉玉棠忽然笑道,“真的是克死的嗎。”

施綺香也笑了,“自然不是。千目燭陰雖不願碰我,但我此生清白,需全須全尾奉獻給聖教與聖使。若有半點違拗,便是褻瀆神祗,是大不敬。於那時的我來說,非得自|焚以謝罪。我本不欲傷人性命,何況有幾個中原男子的確待我不錯。不得不行房之時,我隻需炎針入體,使他遁入春夢,便以為已與我行了周公之禮。千目燭陰與我共識共感,而那些個娶我的男子,非老即醜。尚算壯年俊美的,可惜也是個三寸丁。千目燭陰喜潔淨,愛美人,精神肉身皆不願被醃臢之人染指。故每當他在意識中險些被我的‘丈夫’侵犯,他便隻好以母蠱控製我,以娑羅芳夢殺了他們。連死三任丈夫,怎麼看都顯得有些可疑。我本有些氣惱他險壞我好事,幸而旁人並不會往房事癖好之處細想,故而劫複閣亦並未起疑。”

“可惜到底不過蠻夷之人,劫複閣用我,卻又防我,五宗事務皆不容我染指。我本該按捺著,再等上幾年便會好上一些。偏生那時我性急,見薛掌事待我不錯,如同捉著稻草,無事便湊到他跟前獻殷勤。薛掌事心思重,漸生疑竇,無論公私,皆疏遠我。眼見五六年過去,我身為聖女,卻於聖教無半點功績,心中惱恨非常。生了自立門戶的心思,奈何手頭並不寬綽,實在又無處著手。整日困在平康坊的館子裡,瞧見周遭妓子皆有營生,而自己優柔寡斷,至今什麼也沒落著。心灰意冷之際,有一日,一個終南山的道士,誤打誤撞,撞進了我那間窯子妓館裡。

“那道士叫應劫,本是個貴子王儲,因為離宮火卦的早夭命格,而入山修行,拜在餘真人門下,作了清修的道士。因為五行極陰,故餘真人為他尋了五行極陽的劍伴與他同修內功氣韻,這人便是張自明。他這人癡極,雖是個習武奇才,畢生所願卻是覓得三神山蹤跡。可惜兩人皆是窮道士。那日應劫前來平康坊,並不是狎妓來的。而是招搖撞騙,替人‘收妖伏魔’‘算命消災’,得了幾文薄錢,來劫複閣,替他那位道友買三神山的消息來的。”

提及這二人,施綺香的話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如水。

而現於葉玉棠腦中的畫麵,也再不似在鄯城秘境之中那般黑暗陰冷,而是在一脈溫暖水汽中蕩開的溫柔煙波裡,勾勒出一個道士清俊的眉目來。

他立在紅帷薄紗的帳子背後,醒了醒酒意,步步緊逼,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皺著眉,有些惱怒,又有點委屈道,“這位姑娘,仙子,收我紋銀時,分明說了,姑娘乃是南海神母,神通廣大,可知三神山在何地何處,現下又說不確定,大概是,不知道……姑娘莫非是在誑我?”

施綺香原本是領著兩個下人,偶爾接一兩件不甚起眼的活路,以求結一二人脈紮根立戶,從沒想得罪老東家。誰知手下人糊塗,尚不及沒問清這人是尋劫複閣來的,便將人領到她屋裡來了。

她便隻好佯裝自己隻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公子既收了奴的賣身契,自然得給付媽媽銀子,公子是要奴退還銀子?可公子既見了奴的麵貌,卻要將奴退還給媽媽,這往後,可叫奴在這館子裡如何做人?”

年輕道人聞言驚詫非常,忽地又笑了,道,“我狎妓?你可知貧道這道名如何得來的?說出去怕是伏虎先生也要笑掉大牙!”

道士一麵說著,一麵步步緊逼。

施綺香一麵後退,一麵想著法子應對。

道士一路上來,貪杯喝了幾口,言行較之尋常時候略顯出格,卻又有些不勝酒力。幾度擒住她衣襟卻又被掙脫。拉拽之間,道士身形搖墜,將施綺香撲跌著,撞上紗幔與圍欄,險些兩人一塊栽進外頭的湖裡。施綺香聽說他出自太乙劍派,不知他醉酒是虛是實,不敢暴露自家功夫。隻得佯裝柔弱無骨,按捺著喚了幾聲“公子?”

道士偶有回應,偶無回應。施綺香漸鬆了口氣,一手摸索至他耳後,一根炎針將他整個人紮得癱軟下去。

她稍等了一陣,待那道士周身發燙,囈語不止,方才以肩臂支撐,將他扶著,倒推著穿行過紗幔,扶躺在床上。

炎針毒性漸起,紅痕漸漸從耳後蔓延至道士清俊麵龐之上,又鑽入道袍之中。

道人睫毛翕動,陷入難抑春潮之中,道袍下修長白皙的手幾度往腹下鑽去,卻又五指緊攥,克製住了。

道人不知夢見什麼,忽然於夢中囈語,“色字頭上一把刀。”

施綺香湊近前去,忽然聽清:“……”

接著又是一句,“奈何這女子實在媚色撩人……”

施綺香支著臉龐,於近處盯著道人陷入床榻之中的俊顏,嗬地輕笑。

那道士將臉埋在褥子之中,欸乃輕歎,“師尊,徒兒實在對不住您……今日……毀了童子身,回山之後,定會長跪茗書齋……”

施綺香聽見“茗書齋”三字,想他乃是太乙劍弟子,這書齋多半如同題經壁,乃是是藏經重地,忽地陷入沉思。

心念電轉之間,道人抱著被子,難耐地往上頂動著,撞亂了發冠。伴隨一聲呻|吟,道袍與毯子上皆現了一痕濕意。

施綺香合攏床帷,穿過紗幔,將道人獨自留在憑欄閣中,轉身出了門去。

·

轉瞬天已大亮。

崇仁坊同坊酒樓一間客舍中,正對著兩張簡陋床榻,放著一把椅子。

施綺香坐於椅子上,乖順的垂下頭,一位稍年長的胡姬侍立在側。

對麵兩張床榻上,一左一右,端坐著一個黑俊的道士,和一個白俊的道士,活似話本裡的黑白無常。

白俊的道士垂頭喪氣,黑俊的道士沉默無言。

年長的胡姬忽撲跪在白俊的道士床邊,抱著他一隻鞋,幾近如訴如泣,“外頭不知多少富豪公子,仰慕我們姑娘容貌,備著重金求見,叫她作‘名花’。我們姑娘卻不慕銀錢,隻求覓得個知心郎君一心相待……”

白俊的道人道:“我雖窮吧,卻又實在花心得很。外頭的富豪公子,豪擲千金,倒也有不少一心一意的癡情郎,姑娘終身大事,不如再謹慎些個,莫輕易錯付了人。張道長,你說是不是……”

張自明給他胳膊肘撞得險些跌下床去,卻也隻兀自穩著身形,輕聲斥了句,“應劫。”

應劫聽見這聲,便收斂些許,不敢再多言。

年長胡姬抱著應劫道長的腿,哭得更悲天慟地,恨不得滿崇仁坊的人都能來聽聽這太乙劍道人的無理無恥之舉:“我們姑娘,細皮嫩肉的,昨夜乃是洞房之夜,完璧之身,生平頭一遭。卻給這位公子,以那種姿勢,顛了一宿。這位公子昨夜快活了,讓我們姑娘受了一宿的罪,今天起身,連站也站不穩。豈料公子一覺醒來,便要翻臉不認人……”

應劫聞言,眼都瞪大了,講話也結巴,“什、什麼?哪、哪種姿勢?”

張自明閉了閉眼,兩指輕撚額角,像是實在沒眼看,沒法再聽,也沒話可講,隻得沉聲一歎。

畫中人的一脈沉默,畫外人葉玉棠也跟著啞了半晌,忽然一聲暴吼,“長孫茂?!你大爺的——”

長孫茂的聲音從虛空之外遠遠傳來,略顯渺遠,卻掩藏不住關切之意,“棠兒怎麼了?”

葉玉棠:“……”

她此刻心境與張自明一般無二,也實在沒話可講,更有些沒有脾氣。

畫裡畫外,竟是張自明這悶葫蘆打破沉默,問,“這事你做了嗎?”

應劫一歎,有些不確定,“做了……吧?”

張自明又問,“這姑娘,你替不替她贖身。”

應劫道,“這……這太草率了吧?何況領個女人回山去,如何同師父介紹?”

張自明道,“你昨夜荒唐,不覺得草率,不覺得對不起師父教誨?”

應劫手抓發冠,抓得俊臉扭曲,神情痛苦非常。

張自明道,“你不替她贖身,我替你去贖。請姑娘領路。”

說罷徑直出了客舍。

施綺香卻愣住了,半晌方才起身跟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呃啊……

試圖漸漸找回狀態。

覺得讀得不爽還請見諒……

錯字改日再改吧,實在來不及了,明天一定要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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