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濂扯了扯嘴角,難以言說。
“飛訣,我給你一個月假,你回家看看去吧!蕪縣到湖州,騎馬的話不過五六天,你在家可待上半個多月。”隔了一會兒,他忽又說。
連飛訣看向他,不待回話,又聽他道:“放心,我這邊沒事,成嶽不是回來了嗎?有他在,你大可放開心去。”
成嶽是半個月前回來的。自今年三月份起,訓兵營裡的兵都在蕪河邊修河堤,成嶽無所事事,一直在宋修濂身邊跟著。
正是因為此,宋修濂才叫連飛訣放放心心的去。
連飛訣感念他恩,欲行謝禮,卻被宋修濂虛虛一攔,緊接著手裡的傘也被他拿走。
宋修濂握著傘把,往他那邊偏了偏,說道:“你不必謝我。你小我三歲,我一直把你當弟弟看待,以後這些虛禮就免了。待日後回了京,你到了皇上跟前,哥哥我有難處了,你不要將我忘了就是。”
連飛訣忙道:“不管以後飛訣身職何處,但凡大人一言,刀山火海,飛訣在所不惜。”
宋修濂笑道:“何不叫聲哥哥?”
連飛訣:“”
難以開口。
宋修濂又道:“你不願嗎?”
“不,不是…”連飛訣忙道,“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宋修濂一時沒有答話,撐著傘與他往前又走了一陣,而後才悠悠說道:“若非皇上命令,憑我一介六品縣官,見著你這個禦前侍衛,是要行大禮的。所以飛訣,我都不在乎,你又有何不敢。”
話言至此,連飛訣便是再不敢,也不能不開叫了。
“哥…哥哥。”他叫了他一聲。
宋修濂一笑:“好弟弟。”
二人在岸上走,蕪河裡的水嘩啦啦流淌,風夾河水吹麵而來,二人臉上沾了些熱意,卻又那麼歡快。
“飛訣,你這次回家,若家裡麵給你說個合適的,你可以多待些時日,不必急於回來。”
宋修濂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連飛訣
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卻還不曾娶妻。可他現下這個情況,娶了又能怎樣?娶了也不過是將人放在屋裡,既不能相處又不能相伴。與其讓姑娘為他守空房,倒不如不娶,待將來穩定下來了,再娶也不遲。
“大人…”話剛出口,他忙又轉口,“多謝哥哥為飛訣考慮,隻是飛訣現下還不想娶妻。”
宋修濂笑道:“隨你。”
前麵不遠處,有勞役者在築壩。築壩,是另外一種防汛方式,主要作用在控製河水的流量以及水位上,洪水來時,因為有壩的保護,河水不至於超過或衝毀兩岸的河堤,從而保護河堤外農田和村莊不受其害。
相較於堤,壩更為防洪。壩攔截下的水流,可以積蓄成水庫,旱時為灌溉所用。壩還可以作橋所用,方便河流兩岸的人們來往。
在蕪河上麵修建大壩,是宋修濂與韓奇共同商討的結果。蕪壩不隻建一座,而是六座,每隔六十裡修建一壩。眼前的這座是第一壩,再過些時日便可建成。
宋修濂與連飛訣撐著傘,在河岸邊立了會兒,忽聽有人喚了聲“小舅”。宋修濂忙扭過頭,見李立瑩跑了過來。
“立瑩,你怎麼來了?”他驚問。
李立瑩回道:“我想見你,便讓成嶽叔叔帶我來了。”
宋修濂看了眼跟在李立瑩後麵的成嶽,將傘遞給連飛訣,領了她往另一邊去。走了沒幾步,連飛訣忽然追上,將傘又塞回他手中,“哥,天熱,你打著。”
宋修濂握住,對他點頭一笑,隨而領著李立瑩遠處去了。
“立瑩,你突然跑來,是有什麼話與我說嗎?”待走出老遠了,宋修濂問。
李立瑩甕聲道:“沒有什麼話,我就是想見你了,才跑來的。”
宋修濂知她有意隱瞞,卻不追問,隻與她換了另外一話題。
“立瑩,立承走了三個月了,你想他嗎?”
李立瑩道:“想,很想。”
一陣熱風吹來,眼裡不知染了什麼東西,隻覺一陣酸澀,霧氣氤氳而起。
“弟弟的心很決絕,不管娘怎麼勸說,他非走不可。
這麼久了,信都不來一封。”
“那小子就沒有心。”宋修濂道,“我也是他走之前的幾天才知道,他因你爹身死之事,原是怨恨我的。”
他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李立瑩,“所以你呢,你爹之死,你心裡是如何想的?”
“我…”李立瑩愣了一愣,很快就道,“我爹他死有餘辜。我沒有怨恨你,相反,我很感激你。”
李繼雙脾氣暴躁,從她記事起,她和娘不是受他罵就是挨他打,尤其李繼雙賭錢輸後,打她們更狠。若非小舅相救,李繼雙早把她賣掉了,她現在是死是活都是未知,哪還能站在這裡與小舅說話,還能看一看這蕪河水流的竟是這麼急。
宋修濂道:“謝謝。我不想我待你們那麼多年,你們心裡反而怨恨著我。”
“不,不會。”李立瑩仰臉看他,“小舅待我們好,我們也會待小舅好。隻是,世上之事難遂人願,我有心想待你身邊,怕隻怕…”
後麵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宋修濂從她言語裡覺察出不對勁,問她:“立瑩,你究竟是怎麼了?什麼事難遂願?”
李立瑩不答反問:“小舅,你願意留我在你身邊一輩子嗎?”
“啊?”宋修濂一下子懵了,這話從李立瑩嘴裡出來,怎麼這麼怪。
“今天午飯時候,娘與外婆說要給我尋門親事,我不願,她們長篇大論我一頓,我心裡煩悶,便跑到你這裡來了。”
原來是為婚姻之事,宋修濂唏噓。若是此事擱在以前,他定會對李立瑩說,你不願嫁,咱便不嫁,大不了小舅養你一輩子。
可現在,他不會了。他與李立瑩說:“你小姨以前也跟你一樣,說什麼也不願嫁,後來不也嫁了,而且嫁的還很不錯。立瑩,婚姻它不是洪水猛獸,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抵觸。不過你現在還小,小舅不會讓你這麼早就嫁了,小舅要給你找一個你稱心的,才放心讓你嫁。”
“所以,你是不願留我在你身邊嗎?”李立瑩一臉認真地問。
宋修濂道:“立瑩,女大不中留,你娘留
不住你,我也留不住。”
兩行淚水突然就流了下來,李立瑩噎聲道:“我若求你,執意要你留我,你肯嗎?”
宋修濂這下徹底給怔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立瑩擦了擦眼淚,無奈道:“我不與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她也不可能說。不倫之愛,怎能說的出口。
空氣靜滯了半刻鐘,好久,宋修濂方開口:“走吧,咱們該回家去了。你還小,婚姻之事也尚早,你不要太過煩憂。”
李立瑩苦澀一笑:“小舅,我十五了,像我這般年齡的,有的早已成親了。所以,你還覺得我小嗎?”
宋修濂道:“小,在我眼裡,你還是小。”
滿腔之言,全被他一個“小”字給堵了回去。李立瑩望著奔流不息的蕪河水,嘩啦啦,心如這河水一般,胡亂拍打,不能平息。
“走吧,回去了。”宋修濂溫聲說。
李立瑩掉過頭,從他手裡拿過傘,舉高,偏到他那邊,說道:“願為小舅再撐一次傘,權當小舅這麼多年來的教誨之恩。”
風吹過,送來了一句“好,隨你”,不過,很快又掩沒在了嘩啦啦的河水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