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想起了武彰?”
兩人相處久了,他心裡想的什麼謝廣筠一下便能猜出。
宋修濂點了點頭,心裡多少有些酸楚。
功高震主之人,曆史上沒有幾個能善終。他想要原武彰做個例外,激流勇退,明哲保身。
雨水淅淅瀝瀝落著,耳邊似乎傳來李卻的聲音,“我要邊境安定,將士有去有回,有個好歸處。”
很快又被雨水湮沒,仔細辨聽,什麼也沒有,隻有雨水落入江河,天地一飄蓬。
晚間半夜時候,宋修濂為一陣咳嗽聲所擾醒,他連忙起床掌燈,察看對麵床上謝廣筠的情況。
謝廣筠連著咳了幾聲,對著地上的痰盂,突然一口吐了出來。
想必又是暈船了,宋修伸手去拿暈船藥,卻給謝廣筠搖頭製止。
謝廣筠對他搖了搖頭,意思是不用。
宋修濂抽回手,在他額上輕輕一貼,手背燙了一下,原是起了高燒。
謝廣筠生病了。
船上隨行有大夫,宋修濂忙差人將大夫從睡夢中叫醒。大夫給謝廣筠號了脈,說是受了風邪,普通疾患而已,吃幾副藥
臥床休息幾日便好。
宋修濂按照大夫叮囑,差人煎了藥端來,待謝廣筠服用睡下後,天色已泛起了白。
謝廣筠的燒時斷時續,白天好了,晚上又燒了起來,一連三四日,飯食不沾,弄得宋修濂很是無措。
一次,宋修濂給謝廣筠喂藥時,謝廣筠握著宋修濂的手說:“我這病一時半會兒怕是好不了了,你書信一封回宮,請皇上派彆的主考官來。”鄉試乃國家大事,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病而給耽誤了。
宋修濂手裡動作並未停下,他給謝廣筠喂了一勺藥,而後說:“你大概是燒糊塗了,才說出這麼個糊塗話。你不過是感了普通風寒,休養幾日身體便能恢複完好。鄉試還有一個月,不會受影響的。”
他之所以這般說,一來是因為他堅信謝廣筠身體很快便能好起來。二來,鄉試途中換主考官十分麻煩,不管是因何原由,被換的主考官一律不得返京,須在就近驛站待著,一直到鄉試結束才準放行。
朝廷這麼做,為的是防止考題泄露,考生從中舞弊得利。
宋修濂不想謝廣筠被禁足驛站,中間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謝廣筠身體底子好,到時怎麼著也能恢複過來。
即便不能完全恢複,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鄉試同考官至少有十幾人,閱卷事宜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般堅持,謝廣筠便沒再說什麼。
喂完藥後,宋修濂又端來粥飯給謝廣筠吃,謝廣筠實在是沒胃口,吃了幾口便擺手讓擱放一邊。
渾噩中,他聽宋修濂說:“你身體一向都很好,這回一病倒讓你受了不少磋磨。”
身體有些發沉,眼皮也抬不動,謝廣筠輕聲呢喃:“想是我前半生太過順遂,老天爺嫉妒的緊,成心要我受這麼一遭。”
之後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兩日後,船靠岸的前一夜。
感受到對麵床上輕微的響動聲,宋修濂從睡夢中睜開了眼。近來多事,他睡不安生,稍微有點動靜他就醒了。
窗外透進幾絲稀疏的光來,黑夜中他看見謝廣筠坐在床邊。掌燈近到人跟前,見人雙唇
緊閉,汗水浸濕了鬢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宋修濂一怔:“廣筠,你這是怎麼了?”
謝廣筠看著近前的一掌鵝黃燈,聲音出奇平靜:“我做了好些夢,夢見小時候我不好好練琴,被我母親訓打。夢見課堂上我沒有認真聽講,夫子罰我站。還有我在考場上作弊,被考官抓了個正著,取消了我的考試資格。”
他的話讓宋修濂忍俊不禁。
宋修濂道:“夢都是反的,你那麼優秀,怎麼可能挨訓受罰,考場作弊更是荒謬至極。定是病氣侵擾了你的心神,才讓你做這些七奇八怪的夢。”
手貼上他的額間,一片溫涼,燒徹底褪去了。
宋修濂大喜,卻聽謝廣筠又說:“我還夢見了武彰”
麵上的喜色頓時凝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謝廣筠,謝廣筠也抬眼看著他。
“我夢見武彰回來了,手握長槍,身披鎧甲,威風凜凜。可待人靠近了,我才發現他背上插滿了箭,鮮血淋漓,順著他的身體蜿蜒流下,我問他話,他卻閉口不言,眼睛就那麼直愣愣地望著你,我一時心怵”
驚醒過來,出了一身的汗。
謝廣筠的話讓宋修濂心裡多有不暢,他正要以“夢都是反的”的話做慰藉時,謝廣筠突然落了一聲歎。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2
也不等宋修濂回話,謝廣筠起身自顧自走到桌子跟前,“大病一場,像是天地間遊了一遭,肚子竟有些餓了。”
宋修濂會心一笑:“餓了好,我給你弄些吃的來。”
從艙內出來,念著謝廣筠那共情的一歎,宋修濂心裡也生出許多感慨。
太平盛世,當真沒有將軍的一席之地。
翌日清早,船舶靠岸,謝廣筠的病也徹底大愈。
一行人在驛站休息了一日,方動身往江南考場去。
一到貢院,貢院門便被鎖上。
此為“鎖院”政策,以防止考官與外界有所聯係,從而泄露考題。
鎖院期間,印刷工在兩位主考官的監督下印製上萬份考題試卷。試卷印製
完畢後,印卷者不得離開貢院,直至考試結束。
之所以這般強製要求,為的也是防止考題泄露。可即使提前給他們放行,他們也斷不敢泄露半道題出去。
因為他們怕被株連九族。
先帝在位時,考題泄露事件頻發,朝廷對作弊者嚴懲力度雖大,可仍有許多不要命的前赴後繼賣題索利。
直至新帝繼位,這種惡象才得以徹底杜絕。
興和帝剛登基那年,正逢朝廷鄉試之年,正科加恩科,鄉試規模史無前例隆重盛大。
新帝剛登基,政局多有不穩,一些人便趁此局麵在考試上作祟。當時任江南鄉試主考官的是一韋姓官員,韋考官貪戀淫欲,朝廷明確規定,到外地當主考官的官員不得攜帶家眷。可韋考官耐不住一路上的寂寞,將剛娶回家的小妾女扮男裝隨侍在了身邊。
小妾是江南人氏,家裡有個表哥正好今年鄉試,小妾略施小計,誘哄韋考官將考題和盤托出,之後寄給了自家表哥。
小妾的表哥正好又是個貪財之人,想著自己有考題在手,何不發筆考試財,於是便將考題高價賣出,從中獲了不少利。
結果便是,那年的鄉試,上至耋耄,下至垂髫,幾乎人手一份考題。
此事傳到李重獻耳裡時,李重獻勃然震怒,當時參加江南鄉試的考生將近兩萬人,不管他們是否通過自身的努力而獲得高分,李重獻一律取消了他們的錄取資格。
對於始作俑者,李重獻更是給了其前所未有的嚴懲。韋考官、韋考官的小妾,以及小妾的表哥,他們三人及其宗室族親,統統給李重獻問斬。
另外,凡涉此考題泄露事件的官員以及部分考生,也都受到了相應的懲罰,重則抄家問斬,輕則發配充軍。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李重獻的懲治手段雖然狠絕,卻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效。往後的十多年間,無人敢在科場考試中營私舞弊,因為誰也不敢拿全族人的性命做兒戲。
試卷印製完五日後,鄉考之日如期而至。
鄉試是本朝科舉考試規模最大的考試
之一,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京城)舉行。
鄉試正副主考官均由皇帝欽命,考官有內簾和外簾之分,內簾官隻管批閱試卷,不聞其他事,外簾官主管考場相關事宜。
八月初六日,考官們入闈舉行入簾上馬宴,宴畢,內簾官進入後堂內簾之所,考試期間不得與外簾官往來。
初八日淩晨三點左右,考生們在衙役們的搜檢下魚貫入場,一直到傍晚時候,考生們全部進場完畢,所有入口均被封閉。
初九日早上,監考官將試卷及答題紙分發給考生,考生在自己的號舍內寫卷答題,最遲次日傍晚之前提交考卷,然後結隊相繼離開考場。
考試共分三場,每場考三天,初八到初十隻是考試的第一場。接下來還有第二場和第三場,三場全部考畢,已是八月十六。
考場上考生們全神貫注地答題,不覺時間流逝,隻恨時間太短不夠用。可於主考官宋修濂與謝廣筠而言,怕不儘如此。
二人坐在後堂內,對考場事不聞不問,有時各自捧一本書讀,有時伏案寫些東西,更多時候是在閒聊。
聊考試的事,聊朝廷之事,日子綿長,卻不覺無聊。
待三場試考畢,試卷堆積如山時,他們的苦日子也就要來了。
參與鄉試閱卷的除正副兩位主考官外,還有十幾名同考官。同考官又稱“房官”,皆從外省調入,協助兩位主考官閱卷。
鄉試試卷先由同考官批閱,同考官閱完卷後,從中選取出優秀試卷呈遞給主考官,主考官再從這些試卷中擇出最優者,而後交由謄錄官謄寫錄名。
朝廷規定,鄉試結束後一個月內必須完成閱卷並放榜。參加此次江南鄉試的考生有一萬二三人之多,那麼多份試卷必須在規定時間內閱完,並且保證不能出任何差錯,可見其辛苦程度。
除過吃喝拉撒睡外,宋修濂與謝廣筠,以及諸位同考官,幾乎是一頭紮在考卷上,不辭勞苦,閱卷閱的頭昏眼花。
九月初七日,所有試卷批閱完畢,一萬多考生中隻選取一百五十七人中舉。
填榜官將中舉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