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來了”
陳啟歎了口氣,帶著哭腔囈語道,“那片山頭兒,除了石頭連棵草都不長,八天,整整八天,就我背著勝利往後撤的時候活下來了,他們都在那呢,一直都在呢。
這夜裡呀,隻要一閉眼,我就能看見他們,我喊呐...喊呐...我嗓子都喊啞了求著他們撤下來。林班長他不聽啊,他說得守住那個破山頭,他怎麼就那麼犟呢?”
“他們回來了”衛燃再次說道,但聲音卻小了很多。
“回不來了”
陳啟搖了搖頭,“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了他們一輩子,他們要是回來了,早就來找我了,我也是他手底下的兵,他怎麼就不要我了呢?”
“他們...”衛燃說到一半卻止住了,“他們...確實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陳啟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拄著拐棍慢悠悠的離開房間,穿過堂屋去了對麵的屋子。
許久之後,他拿著一個木頭相框走了回來。用袖子仔細的擦了擦相框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指著那張黑白合影裡的人一個個的介紹道,“這是孫班長,走過長征的老紅軍呢!有什麼好吃的,都擠著先給傷員病號,他自己當個司務長,還兼著炊事班的班長,倒是天天餓肚子。
這是林班長,他可厲害!不到一年就學會招鮮話了。膽子也大,敢摸到美國人的戰壕裡去抓舌頭。
這個!這個就是趙勝利,這小子,唱歌就沒在調上過,破鑼嗓子比哭喪還特碼難聽!不過他跑的是真快,美國鬼子的機槍都跟不上他!”
抹了抹眼角,陳啟指著合影裡那兩個相互摟著肩膀的年輕戰士說道,“這倆人,坐邊的是大李,右邊的是小高,他們倆都是南方
人,個子小小的,經常冒充難含兵。
他們倆雖然不會招鮮話,但隻要換上衣服,用他們老家的方言照樣把美國鬼子騙的跟騸過的驢似的,老老實實的跟著他們往伏擊圈裡走。”
“這是你”衛燃指著合影裡的陳啟肯定的說道。
“那時候多年輕啊...”陳啟摩挲著合影裡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您後悔嗎?”衛燃忍不住問道。
“怎麼不後悔”
陳啟歎了口氣,“要是再有一次,我就是死也死在那個破山頭上!”
“老爺子,一起唱首歌吧?”衛燃突兀的提議道。
“唱歌?”陳啟看向衛燃。
“就唱那首歌吧!”
衛燃再次提議道,“我猜你們當時肯定經常一起唱那首歌吧!您給起個頭,我和你一起唱!”
陳啟愣了愣,原本蒼老嚴肅,甚至帶著苦悶的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了一絲絲難以抑製的笑意,“那就唱一首!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預備——唱!”
炎炎夏日籠罩的農家小院裡,一個蒼老但卻在調上的聲音,和一個年輕卻跑調嚴重的聲音,氣勢十足的一遍遍的唱著那首早已完成戰鬥任務的歌。
小院門口,那小賣部的老板以及陳啟的兒子、兒媳一臉茫然的相互看著對方,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不該把做好的飯菜送進去。
“陳大爺還會唱歌呢?”那小賣部老板難以置信的問道。
“咱爸這歌唱的還挺好聽,一點兒沒跑調。”陳啟的兒媳婦讚歎的說道,“我嫁過來多少年了?可從來沒聽這老爺子唱過歌。”
“那小夥子什麼來路?”陳啟的兒子,陳凱旋疑惑的說道,“我還以為他得被我爸用拐棍活活打死呢。”
“甭管他什麼來路”
那小賣部老板滿不在乎的說道,“我長這麼大還第一次聽見我大爺唱歌呢。”
陳啟的兒媳婦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彆說唱歌,我和凱旋結婚的時候,都沒見這老爺子笑著的這麼開心過。”
“先彆說我爸”
陳啟兒子忍不住咧咧嘴,“那小子唱的什麼破玩意兒?標點符號都沒在調上。”
“你管他唱的什麼玩意呢”陳啟的兒媳婦翻了個白眼,“咱先回去吧!等那爺倆唱夠了再說!”
“凱旋,我覺得你得給我大爺買一套卡拉ok”
那小賣部老板出了個餿主意,“就跳廣場舞的那些老太太用的那種我估計就合適,這老爺子喜歡唱...”
“要買你買”
陳啟的兒子端著飯菜就往回走,“我怕他拿拐棍抽我,你特麼的出的破主意哪次不讓我挨揍?你記吃不記打沒關係,我還嫌買拐棍花錢呢。”
“趕緊走吧,晚一步拐棍都飛頭頂上來了。”
陳啟的兒媳婦催促了一句,懶得在打理這臥龍鳳雛般的老哥倆,自顧自的回了他們自己的院子。
就像半個多世紀前,那座被美軍火炮籠罩的坑道裡一樣,依舊年輕的衛燃和早已不再年輕的陳啟將一首歌來來回回的唱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衛燃的嗓子啞了,直到陳啟的嗓子也啞了,他們兩人這才先後停了下來,隨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各自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小夥子,你姓什麼?”陳啟問話的同時,臉上也帶了笑模樣。
“衛,保家衛國的衛。”
“姓衛?”
陳啟很是思索了一番,最終無奈的搖搖頭,“我還以為你姓趙,是趙勝利那小子的兒孫呢。你這破鑼嗓子,和他真是一模一
樣。”
衛燃咧咧嘴,權當是對方在誇自己,拿起一條西瓜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含湖不清的問道,“老爺子,你和趙勝利有多久沒見了?”
陳啟搖了搖頭,“打完仗回來就再沒見過了”。
“我去找他,需要我帶什麼話給他嗎?”衛燃繼續問道。
“你呀...你就問問他,還用我給你說個媳婦嗎?”陳啟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行!我肯定原話帶到!”衛燃拍著胸脯做出了保證。
“你要是能找著他...”
陳啟說道一半卻沉默了下來,慢悠悠的起身,從高低櫃裡拿出個塑料皮的本子,從裡麵取出一支看起來很有年頭的派克牌鋼筆,在上麵寫下了一串電話號碼,隨後撕下來遞給了衛燃。
“小夥子,你要是能找著他,就給我兒子凱旋打個電話,把勝利的地址告訴我兒子,讓他轉告我。”
陳啟等衛燃接過那張寫著手機號碼的紙之後,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兒子凱旋,是60年出生的,他那名字,還是52年的時候,勝利給起的呢,他說我肯定會有個兒子,要是有兒子,就必須叫凱旋。這一晃啊,如今也就剩下這麼個名字成了念想了。”
“老爺子,你就等我電話吧!”
衛燃看了眼窗外捧著飯菜走來的三人,稍稍加快了語速說道,“我肯定把趙勝利給您找出來!”
“行!”
陳啟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走了,吃飯去吧,我們這農村也沒什麼好東西,你這小子一看就城裡來了,可彆嫌棄。”
“您彆嫌棄我吃得多就行”衛燃說話間已經再次拿起了一條西瓜,這才跟著陳啟離開了房間。
在陳啟以及他的兒子兒媳,外加那個自來熟的小賣部老板的陪同下,眾人在枝繁葉茂的柿子樹下,圍著一張矮桌熱熱鬨鬨的吃了頓飯。
飯桌上,不管那三位中年人怎麼問,也不管衛燃還是陳啟,都再沒有提及任何與那場戰爭有關的內容。
連著吃了三大碗拔涼筋道的打鹵麵,順便喝了一大瓶代酒的可樂,衛燃又執意從車裡取來了提前托陳廣陵買的好煙好酒好茶硬塞到了陳啟兒子的懷裡。
告彆了這一家人,衛燃啟動借來的車子,踩下油門開往了來時的方向。
寬大的後視鏡裡,那個站在路邊的老人丟掉了手裡的拐棍,挺直了被歲月壓彎了的腰板,顫顫巍巍的將右手舉到了眉峰的高度。
輕輕按了按喇叭,衛燃緩緩踩下了油門,試圖躲開那個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承受的軍禮。
漸漸的,那個一直在等著戰友回來的老人消失在了後視鏡裡。漸漸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小村子也消失在了後視鏡裡。
最終,身後隻剩下了一條平坦、筆直,兩側長滿了行道樹的鄉間公路。
“下一站,該去看看趙勝利了。”
衛燃喃喃自語的滴咕了一句,暗自猜測著對方正過著怎樣的生活,是不是也像鬱鬱寡歡的陳啟一樣,終日裡坐在胡同口,沉默的等著他那些永遠都回不來的戰友。
“他不會還說我覺悟低吧?”
衛燃忍不住笑了出來,越發迫切的想當麵替陳啟問問趙勝利,要不要幫他說個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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