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白凜不可避免地心動了。
其實她對肉身的興趣並不大,比起一具不輕盈也不方便的凡人身體,她還是更喜歡現在這種近似幽靈的狀態。
但劍靈無法獲得自由,而凡人可以。
她已經知道了外麵的世界有多精彩,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有多慘淡。
她已經無法忍受被束縛的感覺。
白凜陷入了沉默,她的眼眸低垂,睫如蝶翼,在瑩白的肌膚投下淡淡陰翳。
薑離耐心地注視她,目光幽深而安靜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這是他的新興趣。
觀察這個心思純澈的小劍靈,似乎比潛伏太微宗還要有趣得多。
她的一言一行都充滿驚喜,不會令他乏味,也不會令他厭倦……
薑離盯著她看了很久。
時間一點點流逝,直到水麵上的花枝停止拂晃,白凜才抬起眼睫。
“我不會跟你走的。”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薑離輕笑起來,眼中卻沒有意外:“為什麼?”
“因為你不值得信任。”白凜看著他,目光沉靜如水,“你之所以這麼做,隻是因為‘有趣’。”
薑離眉梢輕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一旦你對我失去興趣,覺得我不再有趣,就會毫不猶豫地收回曾經給予我的一切,甚至是剝奪我的生命……我說的對嗎?”
白凜平靜地陳述自己的觀點,眼中無波無瀾,毫無懼色,就如這平滑如鏡的湖水,澄澈至極,卻也堅硬至極。
這片黑暗中的淨水純白如初,任他如何撥弄,都無法汙染分毫。
薑離凝眸看她,目光專注,唇角逐漸勾起愉快的弧度。
“又被你猜中了。看來比起顧初雲,還是我跟你更契合,不是麼?”
白凜一臉冷漠:“我不覺得。”
“你可以試試。”薑離臉上依然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白凜發現,在麵對她的時候,薑離似乎尤其愛笑,“而且,我不覺得追求‘有趣’是什麼需要排斥的事情。”
“如果一個人讓我感到無趣,那就意味著這個人毫無價值。”
何其自負又傲慢的發言。
白凜對上他的視線,神色不變:“那那些因你入魔的人,算是有價值還是沒有價值?”
薑離反問:“你覺得呢?”
白凜:“生時無價值,死時才有價值。”
薑離似笑非笑:“此話怎講?”
白凜目光冰冷:“因為隻有在他們死去的那一刻才能達成你的目的。”
“聰明。”薑離輕歎,抬起修長手指撫上白凜的頭發,動作輕緩而溫柔,像在撫摸一隻炸毛的小貓,“但你不同,所以你不用擔心。”
白凜:“因為我不會入魔?”
“因為你足夠有趣。”薑離微微垂眼,眸光幽邃。
……話題怎麼又繞回來了。
白凜懶得和他車軲轆,直接開門見山:“所以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潛伏太微宗?”
薑離慢慢站直身體,語氣悠緩:“你知道妙化通天鏡嗎?”
之前好像聽過這個詞,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從孟長豐的嘴裡說出來的。
白凜:“那是什麼?”
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莫非是一件堪比神兵的法器?
“一麵據說可以映出前塵往事的鏡子。”薑離慢悠悠道。
白凜:“……”
據說可以映出前塵往事……就沒了?
“隻有這一個作用?”她忍不住質疑。
“當然。”薑離頷首,理所當然道,“不覺得很有趣麼?”
居然就為了這種理由……
白凜忍不住揉了揉眉骨。
“所以這個妙化通天鏡是太微宗的寶貝嗎?”
薑離:“不是太微宗的,是縉雲孟家的。”
白凜不解:“那你為什麼要來太微宗……”
“孟家覺得藏在太微宗會更安全,所以將這麵鏡子交由孟長豐保管。”
白凜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要潛入太微宗,還選了孟長豐所在的雙溪峰……”
薑離點頭:“正是這個原因。”
這人真是……
白凜一邊在心中暗暗罵他,一邊繼續提出疑問:“既然東西在孟長豐那裡,那你又為什麼大費周章地誘使那名弟子入魔?”
“自然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薑離在回答她時出奇的有耐心,“更何況,那人根本無需誘導,在進入鏡花水月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被自己的欲望支配了。”
他冷淡的語氣中透著淡淡的嘲諷,顯然是很看不上那個人的。
白凜:“聽你這個意思,孟長豐就沒有被欲望所支配?”
“他的道心很堅定。”薑離看了她一眼,麵露讚賞,“可惜,隻要是人,就會有弱點。”
孟長豐的弱點就是他的家族和那個備受期待的孟家獨子。
白凜聞言,直直望進他的眼裡:“那你呢?你有弱點嗎?”
少女的目光乾淨透徹,卻又帶著莫名的侵略性,一瞬間仿佛能夠直達深處,穿透靈魂。
薑離對上她的視線,神色不變。
“我自然是沒有的。”
“我懂了。”白凜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所以你不是人。”
薑離聽懂了她話裡的諷刺,卻也沒有生氣。隻是摸摸她的頭發,語氣懶散而平淡:“沒錯,我是魔。”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白凜感到了一絲挫敗。
“反正我是不會跟你走的,你去霍霍彆人吧。”她避開薑離的手,微惱地說。
薑離靜靜注視她,似乎在判斷她的真實想法。
白凜避開視線不理他,雙唇緊抿,神經幾乎繃成一條直線。
她知道薑離是一個恣意妄為、殘忍邪佞的人。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挑戰他的容忍度,無異於高空走鋼絲,一不小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她也在賭。
賭薑離對她的興趣很濃,濃到暫時還舍不得毀了她。
既然他能開出那些條件,就說明在他的眼中——起碼短時間內,她還是很有價值的。
就算她賭錯了,大不了也隻是一死。
和永遠困在黑暗中的煎熬相比,劍毀靈滅反而是個不錯的結局。
白凜想得很開,狂躁的心跳也逐漸平靜。
就在她以為薑離又要使出其他手段的時候,這個男人突然笑了一下。
他的五官本就極其出眾,如今這麼一笑,突然就有了一種曇花一現的驚豔感。
……還有一種他又要做壞事了的緊張感。
白凜一愣,下意識提高警惕。
薑離悠悠開口:“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也不必浪費口舌了。”
來了來了,要來大招了嗎?
白凜緊緊盯著他,纖細挺直的腰背不由自主地緊繃成一張弓。
“我不會再強求你,你自己選擇就好。如果日後想改變主意,可以再來找我。”
白凜:“?”
白凜:“???”
大魔王這是轉性了?居然會說出這麼人道的話?
白凜震驚地看著他,這副表情落到薑離眼裡,又是一聲戲謔的低笑。
“還是說,你現在就想改變主意?”
“!”
白凜一聽,瘋狂搖頭:“不改了,堅決不改!”
“好吧。”薑離遺憾地輕歎一聲,微微拂袖,那副熟悉的森白麵具再次出現在他手中。
他將麵具覆上臉龐,長睫輕扇,平靜悠緩的聲音從麵具下低低傳出。
“……做個好夢。”
話音落下,鏡花水月開始崩塌。
眼看薑離的身影逐漸變淡,白凜突然開口:“你真的是薑離麼?”
薑離微頓,麵具一側的銀鈴叮鈴作響:“當然。”
白凜定定看著他:“我還以為薑離是你編造的一個假身份。”
“薑離是我,又不完全是我。”青年凝眸看她,麵具下的黑眸深如極淵,“我還有一個名字,也可以一並告訴你。”
白凜:“什麼名字?”
“——慕歸枝。”
說完這三個字,他的身影便徹底消失了。
*
翌日,顧初雲被範衡的傳音叫醒。
“初雲,到東極殿來,我有話問你。”
顧初雲懵懵懂懂,習慣性地拿上凜冬便趕往東極殿。
東極殿就建在東極峰的最中央,是太微宗主殿,平時隻有掌門和各位長老才能進入。此時這座肅穆恢弘的大殿看起來鬨哄哄的,不斷有長老進進出出,每一個都神情凝重,一臉緊張。
顧初雲不明所以,卻也被這種氣氛所感染,遂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畢恭畢敬地來到範衡的麵前。
“師尊。”
範衡轉身,雙手負後,一臉嚴肅地看向她。
“初雲,聽說昨日下午,那個叫薑離的弟子去找過你?”
白凜精神一振。
怎麼突然提到薑離了?難道是他們發現了什麼?
顧初雲老實點頭:“是……他來找我商談一些事情。”
範衡目光如炬:“談什麼事?”
“談……”顧初雲被範衡的態度搞得很緊張,說話不由磕磕巴巴起來,“談凜冬的事情……”
“又是凜冬?”範衡皺眉,目光下移,近乎銳利地盯著顧初雲手裡的劍。
顧初雲:“薑師兄……想讓我把凜冬給他……”
範衡當即打斷她:“不用再叫他師兄了。”
顧初雲驚訝:“為什麼?”
範衡一揮袖,眉頭緊鎖,語氣冷若寒霜。
“他是魔道混進來的暗敵,已經於昨夜偷偷離開了。”
“什麼?!”顧初雲大驚失色。
白凜也很是吃驚。
怪不得他會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準備離開了嗎?
範衡繼續道:“引誘長豐入魔的那個人就是他,我們已經派人下山搜尋了,你再仔細回憶一下,昨日他有沒有對你做出什麼不正常的事?”
顧初雲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此時突然被範衡詢問,連忙收斂心神,然後仔細想了想,慚愧地搖了搖頭。
“沒有,他隻做了要劍一件事,其他什麼都沒提。”
“這把劍果然有古怪……”
範衡牢牢緊盯顧初雲手中的凜冬,仿佛要將劍身盯出個洞來。
白凜總覺得這廝又要對她打什麼壞主意。
果然,盯了半晌,範衡都沒有盯出任何可疑的東西來。但他顯然不相信作為一把被魔道心心念念、臨走前都不願放手的劍來說,凜冬會一點問題都沒有,於是他展開神識,重新將凜冬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遍。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極其仔細地探查一番後,範衡終於查出一個極其可疑的東西。
他捏起係在劍鞘上的那根頭發,詢問顧初雲:“這是什麼?”
淡淡的靈光籠罩著劍鞘,將那根打成結的黑色頭發映照得十分清晰。
完了。